楠木棺材
星期天有空,我就陪岳父围着煤火炉,喝几盅酒,闲聊。天南海北的。
解放那年,他高中毕业。刚参加工作,就赶上了土改。跟随工作队到蒙城东南几十里的乡下。
村里的首富,被划成了地主。地主的老婆年轻时就守寡,但她乐善好施,修桥补路,舍粥舍药,广结善缘。从孤儿寡母,熬到了孙辈满堂。 孙男娣女对她孝顺加恭敬。长工短工对她家尽心又尽力。 很多年前,族人就为她立了贞节牌坊,推崇备至。
同宗同族,乡里乡亲的,谁愿意欺负到她家头上呢?土改工作很难开展。
一场夏季的暴风骤雨之后,贞节牌坊一个角的铃铛掉了。 “锈蚀的?” “不知道原因”。 但这也预示着她可能没守贞节。
全村的斗争大会从这个话题开始的。终于打破了僵局,群众发动起来了。在农村,泼这样的脏水,杀伤力最大。
贞节女主塌房后,分她家的五大财产(家具,农具,牲畜,房屋,土地),浮财(金银细软)就顺理成章了。“坏人是应该受到惩罚的”。
有人在她家的外墙上,用白石灰刷了一人多高的标语:“土地回老家,合理又合法”。言简意赅有霸气。开始,乡亲们还战战兢兢,于心不忍。后来,就硬气了,心安理得了。
千日打柴一日烧,千日辛勤一水漂。凡祖传的,自己挣的身外之物,很快就被一扫而空。她算是识时务的,也比较配合。不像一些地主,想不开,瞒浮财,要钱不要命。如果遇到这些不老实的,他们也有经验对付,就是给地主婆上点刑。尽管政策上不提倡非刑拷打*。但明明见她们常戴的金戒镏子,玉手镯不翼而飞,谁信呢。
妇啼一何苦,没了骨气。她只求能保留个人的物件,就一件,她的寿材。三拿的板都是独木的,且是楠木的。价值不菲。不是稀罕它的价钱,主要还是她一生的坚守和寄托。她当时只恨它为啥不是一口薄匣子。
她男人病重时就准备了两口一样的楠木棺材:“你要是能守得住,死后就睡在这“活”(当地土话,对棺材的别称)里来见我”。
为了守住几十年的念想,她最后的做法有点绝。晚上,趁人不注意,穿好寿衣,躺在棺材中自尽了。
“后来呢?她是用那口棺材下葬的吗?”我问。 “不是。没让”他缓缓答道。
见岳父大人脸色沉重,默默不语。我马上换了个轻松话题。
说这话,是在三十年前的北京。岳父退休后,到北京小住。当时我们住在海淀区,一条很有名的大街,一个不太起眼的大院,两间最不起眼的平房里。现在,他去世也有二十年了。
到底是“几拿”的棺材,我也没记清楚。主要是我当时也没问清楚。
后记:文革期间,有人揭发,岳父家是漏化地主,他是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阶级敌人。挨了很多批斗,劳动改造中吃了不少苦。
* 三 土改: 7. “劝告农民以不采非刑拷打为有利”《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4月第1版,第34--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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