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 “那天我把她看得臉都紅了。”景凱後來對我說。 “為什麼呢?”我問。 “我也不知道,”景凱說,“我當時就覺得她像是我多年前失散的一個妹妹似的。” 收過三次碗後,高文芳把她叫住了。“喂,你過來一下可以嗎?”這位美麗的太太把她插在筷子上的銀絲卷極為傲慢地舉到她跟前,斜着眼說,“這個銀絲卷,看起來跟油炸饅頭一樣的嗎?” “是的。”她賠着笑說,“伯克萊所有中餐館的銀絲卷都是這樣的。” 高文芳用一個十分優雅的姿勢把銀絲卷放回盤裡,拿出西方人的腔調說,“最好的辦法是把你們老闆叫來。” “王八羔子!”她在心裡罵了一句。這樣的事也不是一兩回了,說穿了叫誰來也不頂用。何況陳老闆因為讓老闆娘吼了半天,一賭氣,搖着輪椅逛大街去了。剩下老闆娘,來了無非也是賠幾個笑臉,再不就是讓他們白吃一頓。可老闆娘哪裡像個肯吃虧的人,還不是要從小費里補回來的。 “文芳,你別急。”丈夫解圍似的說,“你們有沒有燒餅或者饅頭之類的?” 也許是他看出她做了受氣包,也許是他怕老婆吃了油膩的銀絲卷犯噁心。總之,她的目光終於像水一樣和他的會合了,甚至還擦出了一記聲響,就像魚兒交尾時所激起的一朵小水花那樣的聲響。 她趕緊點了點頭說,“我們有饅頭。” “我不吃饅頭,”高文芳對丈夫白了一眼道,“我要吃蛤殼黃!” “也是燒餅一類的,不過個小點罷了。”他差不多是要站起來了,對她用手比劃着,不厭其煩地把蛤殼黃描繪了一遍又一遍。最後他說,“麻煩你和大廚去說一下。她因為懷孕,總想吃點兒家鄉的東西。” 這也未免太過分了吧。她看着這個滿臉驕橫的孕婦,心裡說,“懷個孕有啥稀奇的?我娘生我時吃什麼了,還不照樣生了我?要不是看你老公的面子,誰管你愛吃啥呀!” “我知道你說的這種燒餅,”她故意裝作不屑的樣子說,“就是用現成的發麵團包上油酥,再撒點芝麻上去,放進烤箱幾分鐘就成了。”然後她又學着老闆娘的口吻笑道,“我們會儘量讓顧客滿意的。” 說完她向廚房走去。尚未進門,他又追了上來,甚至還伸手拉了她一下。 “真是抱歉,”他再次對她解釋道,“我太太原先根本不吃麵食。因為懷孕,麻煩你了。” 在這個滿眼皆是吞咽景象的店堂里,一種只有鄉里農民才會具備的誠懇出現在他的臉上,而這種誠懇也只有像她那樣來自鄉里的女孩才能看出來。於是,她的氣消了一半。 “其實,我也是見我的室友李太太做過這種小燒餅,”她說,“我只能說去試試看吧。” 他呢,既沒有轉身離去,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目光呢?如此溫暖的目光足以托起一個燦爛的世界了!她相信這樣的目光若是被女人接到,那個女人就成了一個幸運者,從此有了依傍。這是她所嚮往的。然而,她更知道,這種眼神並不是每個女人都能接到的。不過一旦接到了,那麼,必定是她前世修來的福氣。 “別理她!”當她把事情告訴老闆娘後,吳胖跺着腳叫罵道,“這號人就是想白吃,她要再這麼挑三揀四,乾脆讓大孫給她炒盤牛鞭!” 老闆娘伸出那隻戴着鑽戒的中指在旗袍上刮了刮道,“你會做啊?那就做做看啦。” 十五分鐘後,一盤金黃噴香的燒餅被放在了景凱和高文芳的桌上。 “這燒餅我一聞就知道好吃!”景凱高興地讚揚道。他拿起燒餅,送到高文芳嘴邊說,“文芳,快,趁熱吃!” 高文芳齜出牙尖子,把丈夫餵進嘴裡的燒餅咬下一口,細嚼慢咽了半天才吞進去,然後她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等着丈夫餵她下一口。 其實景凱叫的並不是套餐。高文芳對着那一桌菜,拿着筷子這個盤裡戳一戳,那個盤裡挑一挑,也沒吃幾口。又說湯冷了,景凱請她拿去熱,熱完了高文芳又翻着眼皮說熱過了,害得她把嘴燙疼了。不等她道歉,景凱又拿着冰塊替太太敷嘴。後來他付了賬,在桌上放下五塊錢小費,高文芳掂着指尖夾回三塊錢,放回了他手裡。兩人一同站起來。趁高文芳去洗手間的時候,他特意過來向她告別。 “謝謝啊,”他向她伸出手說,“你那燒餅真是做得好吃極了!” 天啊!三張紙票子貼住了她的掌心!她愣了愣。沒錯,正是三張還帶着餘溫的票子。那是從他手裡散出的熱!說起來吃了五十塊錢,小費給五塊也不算多,但是,倘若按高文芳的做法,給兩塊的話,誰也奈何不了她。 “謝謝。”她紅着臉,將自己的手在他那又大又溫暖的掌心裡悄悄滾了一下。 他再一次凝神望着她,“剛才我聽老闆娘叫你桂花,”他問,“這麼說你姓桂?” 她笑了。“我姓唐,叫唐桂花。”自從上了偷渡船後,她還沒在人前這麼開心過。 “唐桂花?”他把頭往後一仰,笑着說,“我倒是吃過一種桂花糖。” “我沒見過真正的桂花。”她笑着說。 “我們這個城市就有。”他也笑着。 “真的?”她驚奇地說,“我聽人說這花很香。” “桂花的香得聞了以後才知道。”他又開始凝神望着她,“就像你做的燒餅,聞着就知道好吃。我看你簡直可以開燒餅店了!” 她見他又是誇獎,又是建議,又說到了桂花香,愈發不好意思了,只說,“可我啥菜也不會做啊。” “不會做你可以跟大廚學啊,”他笑着,把他的大手背在身後,像長者那樣說,“既然有人在北京開‘加州牛肉麵館’,那你在這兒開一家‘桂花燒餅店’也未嘗不可啊!” 想不到這位被老闆娘稱做大學教授的人居然替她把店名都取好了!難怪小橘子說我命中有個巧字呢。她剛想好好問問究竟怎樣才能開一家燒餅店,他已經把頭轉到了另一邊。 “大孫,”他對向他走來的大孫說,“轉系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進伯克萊很難,”大孫把手像搓洗衣服似的在他那塊黑白分明的圍裙上不住地擦着。 “這麼着,我有個熟人在硅谷一所小學校教書,我替你問問。下個星期我家裡有個聚會,你和郭婕一起來,我們再具體談。桂花。” 聽見他的叫聲,她把正往廚房走去的腳停下,扭頭看了看。 “桂花,來來來!”他向她招着手說,“下個星期六大孫他們都上我家來開派對,你跟他們一起來吧。” “什麼叫‘派對’?”她瞪大眼睛問他。 “笨!就是吃飯!”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的吳胖拍了一下她的胳膊說。 “你們有空就都來吧。”景凱拍着吳胖的肩頭說,然後向洗手間走去,攙扶着剛從裡面出來的高文芳,又回頭交代了一句,“大孫,你負責把桂花帶來。” 她望着景凱和高文芳消失在門外的背影,深深地陷入了一種說不清的情緒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