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母親二三事 2010-6-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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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很少有人在這個時間給我打電話,當時心裡掠過一種不祥之兆。父母親同歲,今年都是八十六歲高齡了,身體最多也就是亞健康的水平,這個時候的電話,但願不要有什麼壞消息。從床上爬起來後,電話鈴聲已經斷了,留言機里留下了姐姐的聲音,要我馬上給家裡打電話。當我披上衣服,正準備拿起電話時,姐姐把電話又打過來了,帶來了母親因心臟病突發,猝然辭世的噩耗。 就在一個星期前,我還和家裡通了視頻電話,從視頻中看,母親的情緒很好,在視頻上第一次見到了孫子的女朋友,她顯得特別高興,說說笑笑地聊了好一會兒才把電話放下。可萬萬沒想到這竟成了永別。 對於姐姐和我來說,母親是家長,同時也是我們的知心朋友。尤其是到了母親的晚年,每次回國探望父母,總是要和母親天南海北地聊天。從國內外新聞,新書舊詞,網上趣聞到家長里短,什麼都聊。每次在我臨走時,母親都要說,這次算是跟你說了會兒話,視屏雖方便,但總是不如坐在一起隨便聊天好。母親的心情我理解,可又不能不走,所以每次心裡都在說,一定得多回來幾次,陪老太太說會兒話。可現在,人去屋空,我回來了,可母親卻不在了。 記得我小時候,母親有個書櫃,那時比我高,現在比我矮,裡面放着許多書。那個書櫃應該是我喜歡看書的根源之一。不少至今仍記憶猶新的書都是從那個柜子裡讀到的。好像是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看了一本叫《科學家幻想二十一世紀》的科幻小說,上面說等到了二十一世紀,食品全都是按一定的營養和口味製造的。早上起來喝204號湯,晚上吃508號飯。我看完後對書中所描寫的情景很是憧憬,於是就去對母親講那美好的未來。沒想到母親聽完我的故事後,很不以為然地說,要是湯都編了號,那喝起來還有什麼意思。當時我很失望,覺得母親太落伍了,怎麼連二十一世紀的事都理解不了呢。還沒等到二十一世紀,我也明白了,204號湯再好,也喝不出家常酸辣湯中的親切,白玉釧親嘗的蓮葉羹內的柔情和珍珠翡翠白玉湯里兩世為人的感慨來。我常和母親交流些讀書的體會,這可能是第一次,至今仍留在記憶的角落裡。 母親喜歡吃零食,她桌上常放着有魚皮花生和鹽橄欖。魚皮花生也為我所愛,可鹽橄欖對我毫無吸引力。在母親那裡,每樣小食品後面都有一個故事。有一次我到南京出差,帶回來一些南京特產鴨胗干。她很高興,就講起她年輕時就喜歡吃這個,上大學坐在江邊茶館讀書時就買兩個,一邊讀書,一邊撕來吃。當時覺得太小資情調了,現在想起來,那是多麼愜意的事呀。 從六九年開始,大批中直機關的幹部都被弄到五七幹校去勞動。父母所在單位的幹校建在河南信陽農村的一個小村子裡。一個初冬的晚上,收工回來的母親很掃興地對我說,今天她在田裡挖到了一條凍僵的黃鱔,悄悄地扔在田邊,準備在收工後帶回來打打牙祭,可惜回來時又忘記了。一面惋惜一面說那條鱔魚是多麼長,要是帶回來做該有多好吃。說到後來,覺得要放棄這頓來之不易的美味太說不過去了,於是披上衣服,拿起手電,摸着黑去找那條黃鱔去了。在幹校那幾年,我不太記得母親有過真正高興的時候,可那天晚上,當母親手裡提着那條凍僵的鱔魚回來時,她臉上那副由衷的笑容,讓我永遠都忘不了。 我算是個業餘的音樂愛好者,雖然不識譜,但大洋古,封資修,俗的雅的,什麼都愛聽。七十年代在工廠當工人時,總是和車間裡幾個有同好的青工一起到劇場門口等退票看演出。有一次看了中央樂團的演出回來後,和母親說起劉德海的琵琶獨奏,於是母親就給我從頭至尾地講了一遍白居易的《琵琶行》。她手裡並沒有書,全憑着記憶,一句一句慢慢地講。當講到“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時,我可以從她的臉上讀出那種無限神往的神情。 文革才結束那會兒,人們一提起書文詩畫這樣的事就噤若寒蟬。從文危險幾乎是全國人民的共識。所以在七七年末恢復高考後的頭幾年,考不上理工科才考文科也成了那時多數考生的共識。因此不管興趣如何,當時的考生只要覺得自己的數理化還能對付,那絕對是要報考理工科院校的。哪怕是上個二三流的學校去學理工,也不去一流大學去學文。 我的父母在文革中都被莫名其妙地、狠狠地打翻在地,深知個中的滋味。所以當我說要去學理工時,他們兩人沒有表示任何的反對意見。可我看出母親好像是想說點什麼,但還是忍住了,什麼也沒說。 因為工作上的需要,母親當時能接觸到一些英美和港澳的報紙雜誌。記得有一天她下班回家後跟我說起她讀到的一篇香港人寫的文章。文章的大意是說現在大陸的考生凡是有能力的都去考理工科了,二三流的考生才去考文科。而按大陸的習慣,學文的人更有可能當官。因此二三十年後,一大批一流人才將會接受一批二三流人才的管理,如果現在不加以調整的話,這種不合理的現象將會對二三十年後的中國起到很不好的作用。我知道母親想說什麼,母親也知道我知道她想說什麼,可是誰也沒把話挑明。過了一會兒,我們就把話題給叉開了,從此再沒提起過。母親很了解她的兒子,知道儘管兒子經常寫錯別字,有時還犯些用詞不當,詞不達意之類的低級錯誤,但敲打敲打,應該還是個可教之孺子。但她終於什麼都沒說。 博學,機敏,幽默的母親走了,帶着一腦袋的學問,一肚子的故事和一身的病倏然而去。她心裡還有很多計劃沒有完成,家裡到處是她留下的書,計算機里還有她沒寫完的文稿,可她就這麼悄悄地走了。 媽媽,天堂之路,一路走好!
母親的突然去世使我方寸大亂。心急火燎地趕回北京和姐姐一起料理了母親的喪事,又陪着年邁的父親住了兩個星期。總算是一切都還順利,沒出任何差錯。這篇文章一來是為了祭奠母親,二來也算是給網友們一個交代。前些時候沒頭沒腦地撂下句話就走了,實在是有些不妥,還請大家原諒。 -- 又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