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姨是我最崇拜的女人。
我见过美丽的女人,也见过善良的女人,更见过聪明、能干的女人,而能将这些优点集于一身的最完美的女人,唯有我的姨。
姨是妈妈的姐姐,大妈妈7岁,如果还健在的话,今年应该72岁了。
据妈妈说,她们姐妹俩是那个小村庄里唯一被家里送去读书的女孩子,而且,读完了小学读中学。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送女孩子读书,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女孩子长大是要嫁人的,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省吃俭用供别人家的人读书,岂不是有点傻?这要得益于我那曾经教过私塾的姥爷,姥爷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们家的女孩子就是要读书。
姨和妈读书的成绩都优秀,升初中时都是被保送去的。姨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升学,而是到城里参加了工作,用自己微薄的工资供弟弟妹妹上学,从此以后,像家长一样照顾自己的一弟一妹,照顾整个家族,用她的无私、宽容和奉献,成为家族的精神支柱。这个担子她挑了一生,不曾放下。
姨美丽。她不是一般的美丽,而是非常美丽。
我家远离姨家千里之外,姨总是借着各种各样的机会来看我们。小的时候,四旧早已经破除了,崇尚的是劳动人民的美---脸蛋黑里透红,浓眉大眼,斗志昂扬。人们穿着清一色的黄和兰,越朴素越美,如果打了补丁就更美了。每个人都往这个标准靠拢,连我这个小孩子为了不被看作另类,都要在裤子膝盖处缝上两块大补丁。可姨不是。
姨是那种漂亮,优雅得震撼人的美丽。姨应该有1米65左右,在那个年代算是高个头儿。白净的皮肤,大而亮的眼睛,浓密的睫毛,挺直的鼻梁。姨的衣着打扮现在想起来完全可以用“前卫”来形容。那时候正在灭资兴无,妈妈将“布拉吉”(连衣裙),高跟鞋,口红这些象征着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物件统统藏了起来,只是在高兴时偶尔拿出来穿上偷偷在镜子前照一照,马上就收起来。可姨每次来我家,总是穿着合体的衣着,颜色和式样透着精致,不同花色的丝巾衬托着涂着淡淡口红的唇。当戴着墨镜,穿着裙装,外罩风衣的她,清风般柔和顾盼地走在我家附近的时候,她的披肩卷发随着脚步的节奏在阳光下跳跃,玻璃丝袜亮晶晶,高跟鞋清脆坚定的声音不知踩碎了多少羡慕又嫉妒的目光。
真的,我家那一片房子住的都是知识分子,不乏气质才华都很出众的女人,可和姨一比,就像麻雀见了凤凰。小伙伴们奔走相告:“小青家来了个女特务!”---请原谅,那时候我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就是电影里的女特务了。
其实,姨每次都是和姨父一起来的,可奇怪的是,多少年来每当回忆起姨走在路上的飘逸的时候,姨父的样子却模糊不见了。姨父也是个非常出色的人,高大英俊,气度不凡。也许小孩子全部心思都被姨的美丽所占据了吧。我常常凝望仙女一样的姨,思绪恍惚地想:该不会是因为靠近苏联(俄罗斯),受水土的影响,姨的眼睛才这样深邃,面庞才这样动人?
姨的漂亮和优雅一直持续到老。
姨的善良,聪明和能干也远非其他人可比。
妈的一个远房表姐从小和她们一起长大,她对我说:你姨呀,从小就聪明能干。六七岁我们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她的单衣呀,棉衣什么的就都自己做了。她是我们孩子头儿,大家做什么都要听她的。
妈上学后,学校里的老师一听她是姨的妹妹,马上对她另眼看待。妈说,姨是天资聪颖,她是刻苦勤奋。为了不辜负姨的妹妹这个“称号”,她只有拼命地学,劳动时抢着干,年年当三好学生,五好标兵。妈说,她之所以个子矮,就是那时候劳动时挑担子压的。
姨的心灵手巧远近闻名。姨最擅长绣花,手锈,机绣样样精通,她绣的牡丹鲜艳欲滴,菊花清风傲骨,绣的动物活灵活现,大到床单,被罩,枕套,门帘,小到手帕,我们的衣服上的小装饰,各种掛饰,一应俱全。至今,我们家还收藏有很多姨的绣品。
小的时候,一年要有半年的时间在姨家。印象最深的是姨画的鞋样。那个时候时兴自己做鞋,用布头抹上浆糊一层层沾到一起,叫打“胳膊”,晾干后,再一针一针纳成鞋底。用纸剪成鞋样,画上各种图案(大多是花鸟鱼虫之类),再用复印纸将图案印在布上,绣出来,然后按鞋样将鞋面剪下,与纳好的鞋底缝在一起,一双独一无二的鞋子就做成了。工序都是一样的,好看不好看就全在于鞋面了。姨画的鞋面信手捻来,巧夺天工。远近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成群结伴地来到家里要鞋样,姨下班回来,每每都面对着一屋子求画的人,她总是和声细语地耐心指导,有时还按照人们的喜好当场画鞋样,每个人都会满意而归,于是又有更多的人来。
姨是典型的“嘴一份,手一份”,勤快,泼辣。姨有三个儿子,都很淘气,可姨的家里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床单床罩,被罩枕套,各种帘子都是白底锈花的,每周必换。一到休息天,就是姨的“劳动节”,洗洗涮涮从不停歇,她的眼里总是有活要干。姨最看不上的就是懒惰。
记得那时还常常有“逃荒”的人到家里乞讨,每次姨都是一句:“来了,快进来!”像迎接来串门的老相识一样,把他们让进院子,端出饭菜,搬出凳子让他们坐下慢慢地吃,嘴里还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们聊天,现在想想,大概是姨怕他们尴尬,所以故意和他们拉家常。如果赶上饭口,就让他们上桌和家人一起吃饭。末了,还要包一些馒头饼子之类的干粮塞到他们手里,一再嘱咐:“路过再来啊。”姨说,这些人都是家乡遭灾了,所以才出来乞讨,年成要是好,他们可是种庄稼的好手呢。
为了不增加姨的负担,妈妈初中毕业后也没有继续升学,而是进了工厂。也许一直在姨的羽翼下的妈妈,也想独立安排生活吧,工作不到一个月,她就响应号召,远离故乡,来到千里之外的一个军工企业。这一切都是瞒着姨的,她知道的时候木已成舟。(在妈的一生中只有两件事违背姨的意志, 这是第一件,也是第一次。第二件事就是嫁给了我的爸爸。此是后话。)
姨有很多政界的商界的朋友,姨认为弟弟妹妹在身边可以给他们关照,所以,在姨的努力下,下放在黑龙江小山沟(我们叫它夹皮沟)的舅舅举家迁回,妈妈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儿子也来到了城里。她的一生也都在努力,让唯一的妹妹回到家乡她所在的城市,可一波三折,却终究没有实现。于是,我们一家成了姨心中永远的痛---不是痛苦的“痛”,而是心疼的“痛”。
计划经济年代,所有的主副食都要凭证凭票供应,姨便托铁路上的朋友,运来各种食品,从鱼肉大米白面到土豆粉条豆粉……常年如此。我还记得小的时候,经常和爸爸妈妈一起到铁路的货运站,从火车上卸下麻袋,用独轮车往家推的情景。直到前些年,姨还不时的往我家邮寄粉条,我有时在电话里和姨聊天委婉地告诉她,现在物质丰富了,这里什么都能买到,姨说,你那里肯定买不到纯正的黑龙江土豆粉!其实,用金钱永远也买不到的是这份发自心底的牵挂。做姐姐做到这样,我想是天下无双了。
姨一辈子喜欢女孩儿,一心想生个女儿,可却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妈和爸说,妹妹出生时,姨听说妈又生了个女儿,急忙和姨父千里迢迢赶来,想说服爸妈将妹妹交给他们抚养,爸妈思忖再三,拒绝了。现在我们还时常拿这件事逗爸妈:“妈,当时你怎么就没同意呢?而且,姨还答应仍然管你叫妈。”妈说:“自己的孩子,舍不得。”
姨非常喜欢我。也许因为我是女孩儿;也许因为熟悉的人都说我像她。
小时候到姨家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迎下班的姨。沿着铁路一直向西,我走在铁轨上,就像体操运动员在走平衡木一样。远远的,看见姨披着一身晚霞,全身沐浴在金色中,蹲下,张开双臂,我跳下铁轨,跑到她的怀抱中。
上小学了,一年往往有半年是在姨家附近的小学里上的。一次,全校师生在操场上开大会,忽然,我听到校长在喊我的名字,要我上台唱歌,五岁的我蒙蒙懂懂地上台,懵头转向地唱了一首《北风吹》,在热烈的掌声中,又蒙蒙懂懂地回到原来的位置。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那是个什么样的大会,为什么让我唱歌?我觉得蹊跷,更因为毫无准备就被人“揪”上了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懊恼。于是,我打定主意不和姨说。没想到一进家门,姨迎上来,拉着我的手:“看你,上台唱歌也不事先告诉我,好给你穿件新衣服!”原来是和我一个学校上学的三哥当了传声筒。姨嘴上是埋怨,可脸上分明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我的成长过程,尤其回忆起我的童年,似乎与姨家密不可分:门前我嬉戏的小河,围着听我讲故事、看我跳舞的小伙伴,炉火上沸腾着香气的牛奶,空气中青草的味道,铁道南水炉的长鸣声……
小时候所有的人都说我像姨,觉得我像姨一样聪明漂亮,有主见。现在人们仍然说我像姨,是因为他们从我对家庭,对父母妹妹的责任感中看到了姨的影子。我承认,潜意识里,姨是完美女人的化身,是我的偶像,有意无意中,我在向姨学习。我对姨的崇拜,不只是晚辈对长辈的尊敬,还包含着女人对女人的惺惺相惜。但我知道,我没有姨那么漂亮,没有姨那么泼辣,也没有姨那么聪明能干。不过,我对家庭、家族的责任感,对父母妹妹的照顾,是发自内心的,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我相信一定是家族的遗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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