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香涧湖》是一部描写在动荡的历史变革时期寻常百姓人家为追求理想与幸福所做的种种应对措举的故事。在特殊环境中,传统的美德大义与邪恶势力的发生了碰撞,书中的一系列人物像摩擦出的火花一样绚丽多彩,火花虽然只是瞬间闪耀,但折射出的人性的真善美与假恶丑,会在人们胸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这是一部花费三年时间写出的长篇巨作,跨越了二次巨大的历史转折时期(1946——1952,1979——1986。),书中人物繁多,各具个性,许多人物的悲欢离合经历感人至深。现摘取书中三个次要人物的故事编辑成三个中篇呈现给读者,期盼喜欢。 长篇小说《香涧湖》节选之三 乡村医生终南亮传奇 一 一九七零年,学识博厚的中学教师肖道琼退休,在家过了几年清闲的日子。 退休,顾名思义,就是退下来休息,肖道琼每天除去买菜外就是看书,看书于他而言,则是最好的休息。文革期间,也是有书可读的,《中华书局》除去出版了大量的法家著作外,还出版了一套二十四史。几年下来,肖道琼竟把这浩瀚的史记全部读完,由此,他对中华民族的历史有了系统的了解。由于他一生与书为伴,自然能读明白,知道那些书的作者在宣扬什么,隐讳什么。他越读越觉得孔子的语言和思想渗透在每一本书里,渗透在每一篇章的字里行间,原来一套四书五经,竟左右了二千多年的文化和政治。而此时,全国批林彪批孔子的运动正搞得如火如荼。 虽熟读经史,可肖道琼对孔子却并非完全崇拜,他认为孔子提倡仁和、鄙视农桑,乃富人哲学,说白了是钱多坠了心志,贪生怕死而已。一次,他和终南信谈论孔子,述说了这一观点。终南信大为惊讶,“你教我们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他说:“我是总结施东山之死的教训得来的。施东山一生信奉仁和,是因为他富裕,保住松堂家业是他的宗旨。因此迷了心志。南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此言非常正确,他有钱,想保住巨大家业,仁和思想于他有天然的契合。他怎会想到,正是仁和送了他的命。我想,那些造反的,目的就是权与钱,他们夺施东山命时不讲仁和,一旦有了钱与钱,我想他们也会倡导仁和,因为他们想保权与钱。”终南信说:“不对呀,主席可是掌了大权的。他没有提倡仁和。”他说:“我琢磨了,主席是例外。我弄不透他怎么想的。反正是历代的帝王,登基后就崇拜孔子,没有哪个号召自己的臣民造反的。”终南信说:“也许这正是他伟大之处。”他说:“姑且看之。” 一九七四年春夏之际,他想回故乡肖家湾看看,人老了有思乡之情在所难免,但他的女婿终南信却劝他不要回去,说几十年没回去,回去了会不习惯也看不惯,弄不好还会扫兴。其实,女婿说得是面子话,内心里是害怕岳父触景生情而伤心伤身。 当年,肖道琼在故乡为集朋友、亲家于一身的地主施东山收尸,惹恼了权贵,被区长李兴国安排陪斩,在法场吓得晕死过去,拉了一裤裆的屎。他醒来后,知道自己处境险恶,急中生智,及时晃悠到阁子上装疯,不仅掏自己裤裆的屎吃,还拿地上的鸡屎往嘴里送,他之所以选择在阁子装疯,是寄希望于阁子附近的保和堂药铺主人终思安。 那终思安乃忠厚聪明之人,内心明白老朋友的苦心,吩咐子女在肖道琼的身边放些食物和水,自己不吭不响上了南京,把肖道琼的遭遇告诉他的侄儿、肖道琼的女婿终南信。 终南信通过在部队的战友郭鹏程救出肖道琼,并在第十中学为他谋了个教师工作,这一干就是二十年。 起初,肖道琼一想起在故乡遭受的恐吓,就颤栗不已,故乡也就成了他的梦魇所在。随着时间的流逝,思乡之情又在他脑海里重现,宽厚如母的香涧湖、古朴拙实的肖家湾长街半岛时常在心萦绕,故乡如同初恋的情人,时刻吸引他的心,这种心情,随着年龄增长愈加强烈。 他执意要回故乡,女儿女婿只好听其所便。 在一个和煦的春日,肖道琼携妻登上北去的列车,他们在淮城下车,在淮城饭店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晨坐上去汇水的汽车,在淮河边的小镇沫河口下车,步行四十里路,回到了阔别二十年的故乡。几经询问,他们找到了终思安家。终思安突见老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忙着安排住宿,杀鸡刺鱼为其接风。 肖道琼夫妇时隔二十年回故乡,虽不是衣锦还乡,但也够体面的。这体面不仅表现在衣着上,还表现在气质上。大城市来的人,身上总是带着大城市的气息,脸庞白皙透着红润,举动慢条斯理,说话文绉绉,一套剪裁得体的全毛华达呢中山服再加上那灰白的头发,令人望之俨然,以为是哪里来的高干或学者。朱秀兰更让乡人吃惊,人们印象中朴素的农村妇女样子一点都没有了,乡亲们看到的是一个软缎裹身,连坐板凳都要先吹吹灰、动不动就皱眉头,满身流淌福气的老太太。乡亲们投来的都是羡慕的眼光。 第二天,肖道琼夫妇沿着长街往北走。长街上仍然是以低矮破旧的茅草房为多,旧时富裕人家的瓦屋也大都坍塌,惟一醒目刺眼的是那些刷在土墙上的毛主席语录和政治标语,诸如学大寨批林批孔等。肖道琼想,学大寨和肚皮尚能连上边,林彪和孔子离农民就太遥远了,真不知新贵们在想什么。最令肖道琼感慨的是作为肖家湾象征的明朝建筑——阁子也给拆了,据说是学大寨修水利需要砖,大队拿不出钱,只好拆阁子,幸好基础没有拆,还残存一个方形的平台,依稀能见旧时规模。 站在阁子残存的基础上俯瞰香涧湖,肖道琼眼里的香涧湖失去了往日的丰盈,湖畔增加了许多灰褐色荒芜的滩地。湖水有些混浊,不见萋萋芦荡,也不见渔船,遑论风帆,触目所及,死沉沉一片。找不到昔日的感觉,看不到储存在脑海的诗意画面,肖道琼很扫兴,怅惋地伫立在阁子的废墟上。这可是他魂牵梦绕的故土,是他因思念而每每热泪盈眶的家乡,怎么会是这样?早知如此,还是不回来的好,起码还有个美好的记忆。 肖道琼正准备离去,却看到一个老头蹒跚而来,那人肯头走路目不旁视。他仔细打量,依稀觉得此人是施东山的管家安福。听终思安说此人绝情,施东山十分信任他,施家的一切名产都归他掌管,可他在施东山遭难时躲在屋里不伸头,被乡人起了个“狗不如”的绰号。肖道琼的心里是亮堂的,他没人云亦云,也不会人云亦云,他热情地喊了一声:“安福兄弟!”安福这才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这位昔日东家的亲家。之所以感激涕零,因为是多少年第一次有人喊他的大号,尽管生产队的计分本上的名字是施安福,可记分员喊出的仍然是狗不如,不仅如此,那些和他孙子一起玩耍的小孩见了他,也是把狗不如挂在嘴上。 “原来是肖先生,几时回来的?”安福破涕为笑,显出十二分的热情。肖道琼说:“昨天。”安福问:“住在哪儿?”肖道琼说:“思安家。”安福说:“只有住他家,也只能住他家,别人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眼下正是青黄不接,大多人家日子艰难得很,连稀饭都喝不上。”肖道琼说:“你现在日子过得怎样?”安福摇摇头:“吃不饱也饿不愣。每天两顿能照见人影的稀饭,好在队长是我侄儿,不安排我重活。还能吃得消。”肖道琼惊奇地说:“你都六十好几了,还下地做活?你那几个孩子都哪里去了?”安福叹口气:“都分出去了过了,个个后头都是一大托落孩子。我还得接济他们,不下地吃什么?有儿有女又吃不了五保,即便吃了五保也是不死不活。” 肖道琼不再说什么,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由得想起了在乡下插队落户的三个外孙,他问:“肖家湾有下放知青吗?”安福说:“有,劳动力本来就不缺,要他们来做什么?”他瞥瞥四周,低声说:“唉,造孽,有两个十七八岁的丫头被那帮子人糟蹋了。”肖道琼像被蝎子蜇了一下,“怎能做这等事,他自己不生女儿?”安福说:“人面兽心,乘人之危,那些孩子无非是想招工回城,他们就拿招工表诱惑小丫头上床。” 安福说着,突然转换了话题:“你能见到芳平吗?”肖道琼说:“能啊。”安福说:“你能不能为我说说,让他见我一次。唉,你看我已经老了,不知道哪天就死了,东家托付的事老搁在心上了不掉。”肖道琼问:“你去找过他?”安福说:“去过,去年去的,过了几道岗,费尽周折才找到他。谁知道,他连门都没让我进,站在门口说他和我一样都是狗不如。我想了,他之所以让我到他家门口,无非是想当面骂我一声狗不如。”他一边说一边伤心地流泪。肖道琼问道:“那终蕴呢?”安福说:“终蕴要出来追我,被芳平死死地拽住。” 肖道琼隐约知道安福为什么急着要见施芳平。他记得施东山罹难前单独召见过安福,肯定是托付财产的要事,看来安福没有忘记东家的嘱托。一念及此,敬重之心油然而生,他说:“不要难过了,下次再去南京,先到我家,我替你找他。”安福连声感谢。 见安福不停地点头弯腰,肖道琼这才细心观察安福的外貌和衣着:脸上明一块暗一块,明的地方像风干的鱼皮,暗的地方像溅落在台布上的咖啡渍;上身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褂子,裤子上清晰可见“日本国”和“含氮百分之四十五”的字样。肖道琼不解地问:“你裤子上印字做什么?”安福说:“咳,你有所不知,这裤子是用日本尿素袋子做的,染色盖不了上面的字。尿素袋子还是我那当队长的侄儿送给我的,一般人搞不到的。这还有一个打油诗呢。”肖道琼笑道:“说说给我听。”安福狡黠地看了肖道琼一眼,轻声唸道:“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中间含氮(寒蛋)四十五。” 肖道琼鼻子不由得一酸,赶紧咬了一下嘴唇。安福见肖道琼没了言语,以为他文化高肚里装不下这下层的调侃,打声招呼就慢腾腾地走了,那用尿素袋子做的裤子,每走一步都发出一次刺啦啦的声音,像一根锯条在锯肖道琼的心。 看着安福离去的身影,朱秀兰说:“怎么穷到这样,看了叫人心酸。”肖道琼没吱声,他知道和妻子说,她也听不懂,这也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事。他感到眼下的农村和历史上的屯田制差不多,人民公社是耕战组织,全国就像个大兵营,农民被死死地捆在黄土地上,他们是向国家奉献粮食的机器。 通过和一些旧时友人谈心,肖道琼了解到,农村的落后,表面上看是天灾和生产力低下造成的,其实,这里面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怠工和漠然是一种反抗,是对失去自由的抗议。日复一日地重复床头、锅头、田头的路线,谁都会厌烦,像一只装在笼子里的狗,只不过这个笼子大一些。更何况劳动的果实都被别人拿走了,自己连肚子都填不饱,丰收和歉收对他们都一样。因此,他们宁愿一起挨饿,也不愿出力。 “道琼,大毛毛、小毛毛和狗儿插队的地方不会也是这样吧?”沉思中的肖道琼突然被妻子的问话唤醒,他没好气地说:“全国都一样。”朱秀兰几乎要哭了:“那孩子要遭好大罪啊,要不让他们回来吧,不锻炼了。孬好我们养着。”听着妻子幼稚的话,肖道琼无奈地摇摇头,拉起妻子向保和堂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