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道琼夫妇步入保和堂,终南亮起身相迎。肖道琼扫视一下店铺,仿佛走回民国的时境,和离别时相比,多了几分陈旧灰暗。终南亮等他们看好了,便把他们让到后面自己的住处,谢雨寒和二儿子下地去了,家中只有新婚三天的终明山郑紫儿小夫妻俩,终南亮把他们介绍给了肖道琼夫妇。肖道琼知道,眼前这对小夫妻,是换亲成就的婚姻,郑紫儿是用小女儿终小寒换来的。终明山因小儿麻痹症致残,又背着地主出身的恶名,不换亲何来得媳妇?朱秀兰看去,郑紫儿尽管穿着俗气,大红大绿的,举止倒也大方,特别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仿佛会说话。朱秀兰从腰里掏出一个内有五十块钱的红包儿递给郑紫儿,“来时不知道你们结婚,要不也能从南京带一点新式的衣服,这点钱,你看着扯几尺布做个花褂子。”郑紫儿连连推辞,朱秀兰执意要给,二人拉扯起来。 这时,外面来了一帮人,吵吵嚷嚷要终家还人,终南亮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亲家公封住领口拽到院子里,亲家公高声叫道:“你这个鳖孙子,怎么不讲诚信,说好的换亲,为什么撺掇你家丫头跑回来?”终南亮不明白亲家说的话,问是怎么回事?亲家说:“终小寒跑回来了,还不赶快把她交出来!”终南亮听到此言,脑海里顿时掠过一丝不安,急忙问:“小寒跑哪去了?你得还我人!” 亲家公急赤白脸地说:“他奶奶的,你家作计陷害我们,还把屎盆子扣到老子头上,我看你们这些地主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一边骂一边朝他带来的人喊道:“还不给我打!打死这地主和那个地主羔子。”来人很快就把终明山也拖到院子里,雨点般的拳脚落在终南亮父子身上。 就在他们拳脚相加的时候,肖道琼大喝一声:“住手!”那些人看见一个穿着体面的人出面吆喝,不由得停住手脚。肖道琼说道:“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要动武。”亲家公不知肖道琼是何人,连忙解释说:“我们说好是换亲,谁知她家丫头昨天晚上跑了。肯定是他们事先商议好的。”肖道琼说:“他家丫头嫁过去就是你家人,你没看好让她跑了怎能怪人?如果跑回来了,她家肯定会把她送回去,终家是不守信用的人吗?香涧湖两岸那个不知道保和堂的信誉?” 郑老汉被问得目瞪口呆,看着肖道琼,心想这个人看来有来头,但他说的也有道理,于是就换了口气说:“那就这样办吧,他家人跑了,我家的人我们带回去。”说着他进屋拉起郑紫儿就往外走,终明山连忙上去阻拦,被另一个人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被郑老汉拉到外面的郑紫儿,猛地挣出父亲的手掌,一下子跪在父亲面前哭诉:“大,终小寒不是终家撺掇跑的。终家是好人家,我不回去。”郑老汉说:“不回去,那我们不是白白丢了一个女儿,你小哥还得打光棍。”郑紫儿泪流不止,“大,女儿不愿回去,你老人家莫不是要用我再换一个儿媳吧?”郑紫儿一句话说到了郑老汉的疼处,他老泪纵横地说:“紫儿,大没用,苦了你,可总不能眼看着我们老郑家绝户呀!不是大心狠,闺女,你还是跟我回去吧。”郑紫儿见父亲这么固执绝情,立即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大,既然如此,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她猛然向墙上撞去。 刹那间,郑怀武一把抱住了妹妹,就这样,郑紫儿的头还是被撞出了血,血顺着额头流到鼻子槽又流到嘴丫,躺在地上的终明山挣扎着向妻子爬去,只听到郑紫儿凄厉地哭道:“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我死了我们两家就不丢人现眼了。”终南亮见状,带着疼痛的身躯,一走一崴地拿来药品,立即对郑紫儿的伤口进行消毒并敷上药粉。 郑怀武把妹子交给终明山后对父亲说:“大,不要难为妹子了,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让妹子回去。看得出妹子在这过得好,这也是妹子的福分。”这时,另外三个哥哥也一起劝说父亲,郑老汉这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终南亮说:“那个先生说得对,你终家是讲信用的人,终小寒已经嫁到我们郑家,现在她跑了,害得我们人财两空,你看着办吧。我后天再来。”说完他挥挥手,垂头丧气地带人走了。这时候,保和堂的大院围满了观看的人群。 肖道琼目睹这一切,如同被灌了一口老陈醋,满肚子酸楚,连感慨的本能都丢了。他连忙把终南亮扶到床上躺下,跟询问伤着哪儿没有,终南亮满脸是血,用手支着腰,忍着疼痛,咧咧嘴苦笑:“这样的拳脚挨惯了,也就不知道什么是疼。” 一句简单的话,像一把针锥慢慢刺进肖道琼身体,噩梦般的经历突然浮现在脑海,他全身颤栗,脑海里充满恐惧和不安,十分懊悔为什么要鬼迷心窍似的回到这个不该再来地方。他拉着终南亮的手,泪眼看着这个昔日的学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话来安慰,倒是终南亮想得开,“肖先生,回去了不要和哥嫂说这些,省得他们愁烦。”肖道琼点头,泪水却哗哗地流下来。一对师生就这样拉着手默默相视了老半天。 谢雨寒回来了,见一家三人都受伤,问候了先生和师娘后,马上从医药箱里取出医疗用品,欲先为儿媳包扎,见儿媳已包扎好,就要为儿子清洗包扎。终明山让母亲先为父亲包扎,谢雨寒说:“罗嗦什么,快坐好!”终明山乖乖地坐下,谢雨寒见儿子是皮肉伤,就为其清除血迹,搽上碘酒,接着就要为丈夫包扎。终南亮说:“先拿一张膏药来贴到我肋骨上。”谢雨寒照着做了。这时,郑紫儿走过来说:“大,我大就是那脾气,你老不要往心里去。我这儿给你赔礼了。”她说着跪了下来。谢雨寒一把拉起儿媳,“你没走,我们谢都来不及,还要你赔什么理啊!” 肖道琼觉得自己在此已无必要,问谢雨寒要了张终小寒的照片,就告辞回终思安家。 谢雨寒把他们送到阁子,肖道琼坚决让其不要再送。谢雨寒说:“肖先生,我知道你要小寒的照片是为了找她。说句不当听的话,小寒跑了好,那郑家的穷坑怎能填得满?我一想到我闺女跳进那穷坑,上吊投河的心都有,可我也承认南亮坚持换亲自有他的道理。回去和哥嫂讲,即便找到了小寒,也不要让她回来,能帮她就帮她一把,不能帮就让她自个儿闯去,我总信这么大的世界,就没有俺闺女落脚的地方?”肖道琼看着这个也曾是自己的学生,想起她回家时一丝不乱的方寸和刚才讲的话,心中涌起莫名冲动,心思过去怎么就没看出来她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肖道琼没有心情再在故乡呆下去,第二天他就回了南京,他看到女婿,第一句话就说:“我一定要说,把这一切都说说。”终南信莫名其妙地看着岳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终南信知道岳父原准备在故乡居住一段时间,他们甚至连夏季的衣服都带去了,可是,这对老夫妻却在故乡待了两天就回来了,再看看岳父那语无伦次的样子,知道岳父肯定遇到不开心的事。 这天晚上,肖道琼详细诉说了在故乡三十六小时的所见所闻。终南信和肖火凤听了之后沉默不语,终南信不知道为什么,头脑里老是出现母亲死难时的情景。在他的潜意识里,人应当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命母亲,一个是社会母亲,社会的母亲就是故乡。在一个人的思想里,生命的母亲陪伴自己走过前半生,而社会的母亲则陪伴自己度过一生。 终南信十分同情弟弟,却无法拯救弟弟于水火。弟弟为了家族的繁衍去换亲,演示了人间屈辱的一幕,也是迫不得已的事,以弟弟目前的身份和处境,这尽管是一件令人痛苦而又屈辱的事,但也还在心理能承受的范围。只是苦了侄女终小寒,虚岁才十八,离开父母的呵护,生存必然艰辛。 想到这,终南信对岳父说:“南亮这么一来,欠了两笔难以还清的债。”肖道琼看着他没吱声,他以为岳父没听懂,于是继续说:“一笔是南郑家的,以我们终家人的性格,他要对此进行补偿的,这笔帐好还一些。另一笔是女儿的,担心就不要说了,即便找到了,小寒也会记恨他一辈子,这是拿她的青春作交换呀!”他说着,看看岳父,岳父依然是神不在焉,他又看看妻子,见肖火凤也也用不解的眼光看着父亲,他又朝着岳父问了一句:“大,你在想什么?” 沉陷在苦闷中的肖道琼被女婿的问话唤醒,他说:“我觉得心里闷得慌。” 终南信闻听此言,明白了岳父的心思,是故乡的所见所闻引起了他的伤痛,因此,他要悲鸣,他要呻吟,以此来换取人们对受压迫者的关注和同情,这就是他一回来就说“我要说”的原因。想到此,终南信试探着问:“大,你想怎么说呢?”肖道琼说:“怎么说又到哪儿去说?我也不想到大街上吆喝,那样肯定会被人家抓起来,还是让笔尖子替我说吧,说出来舒坦些,省得憋死了。” 终南信不由得想起几十年前岳父参加张瑜亮婚礼后的情形,那次,在一群踌躇满志的大兵的刺激下,岳父萌生了著述的想法,被他拦住了。如今,岳父旧事重提,还想用笔述说自己的见闻,但是,眼下的环境并不比那时候好,甚至比那时还恶劣。可是,岳父已退休在家,总得有些事做,特别是他有了强烈意愿的时候。况且,六十几岁的岳父非常看重生命的价值,生命的历程虽所剩不多,但还得走下去,不应成为空白。终南信同时也知道:不流血的伤口是可怕的,细菌捂在里面,发作了能吞噬一切有用的细胞,进而夺走人的生命。思想也如同水,需要循环需要流通,譬如池塘,没有活水注入,会孽生蚊蝇会发臭,与其劝阻,莫若支持他动笔,小说不送去发表,就不会惹祸上身,于是他对岳父说:“那你就写吧,为安全起见,手稿不能丢失,写好了给我看看。” 见女婿支持,肖道琼十分高兴,他的话自然转入他所关心的事:“南信、火凤,你们得留神,想法寻找小寒,南亮和雨寒被困在肖家湾出不来,一切只有靠你们。”他说着,从腰里取出临来时向终南亮要的照片递给终南信。终南信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一回,看着侄女那略带稚气的面容,眼睛立刻湿润起来,他赶忙把照片递给了肖火凤,接着低下了头。肖火凤接过照片看了看,叹了口气说:“怎么找呀,大海捞针一样。南信,我们明天到火车站、汽车站走走。”终南信点点头,一家人又沉默地坐着。 在后来的时间里,他们数次去过汽车站和火车站,也托人注意周边有没有年轻流落的女子,最终都没有信息。渐渐地,这件事也就被淡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