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萬維讀者為首頁 萬維讀者網 -- 全球華人的精神家園 廣告服務 聯繫我們 關於萬維
 
首  頁 新  聞 視  頻 博  客 論  壇 分類廣告 購  物
搜索>> 發表日誌 控制面板 個人相冊 給我留言
幫助 退出
小妖的博客  
揭露真相,見證事實!  
https://blog.creaders.net/u/5922/ > 複製 > 收藏本頁
網絡日誌正文
淘氣分子艾未未 2012-06-23 06:59:03

艾未未三下兩下就把衣服脫了,時間一下凝滯了幾秒。

  道德規範、文化習俗、理智、因為衣着帶來的虛假的自信,與裸露的身體在空氣里開始激烈搏鬥。艾未未手擎一隻蠟制豬頭,也無意遮擋什麼,他四肢纖細身軀龐大,像只白皙的大甲蟲——這隻舒展而鬆弛的甲蟲,又足夠具有攻擊性,挑釁地盯住房間裡那幾個臉漲得通紅、一時瞠目結舌的衣衫整齊者。然後,裸露的身體贏了。艾未未表現得越自然,被裹住的傢伙就越不自然。

  艾未未被裸體拍攝過三次。第一次是為英國雜誌《藝術評論》,攝影師也是個藝術家,拿着不高的酬金,艾未未一聽就不忿,我來配合你拍點兒驚世駭俗的,說着就把衣服給脫了,可把攝影師給樂壞了;第二次他註冊了微博客飯否,群情激昂的網民里有那麼幾個眼明心亮的,死活不相信這是艾未未真身,他拍了裸照掛網上,用一隻草泥馬玩偶遮住私處;再就是這一次,別的幹不了,只能娛樂娛樂了。艾未未說。你能聽得出裡面的無奈。

  時逢盛夏,艾未未的工作室——北京草場地FAKE258——蓊鬱而懶散,院牆上的FUCK標語不似冬天時那樣突兀挑釁,好像暫且要在綠意昂然的草地和油亮的竹林中歇口氣,三隻貓竄來跳去,一隻花的,一隻金黃,還有一隻黝黑,都是流浪貓,因為吃喝無憂,空間充裕,落魄相全無,個個油光水滑君王般傲慢,一隻叫 丹尼的老狗憂鬱遲緩,因為老撓耳朵,戴了只滑稽的耳套。

  艾未未並不享受這閒散,他有點兒焦慮。剛從日本辦完個展 《起因於何》回國,一下飛機看到天空晦暗、街道髒亂、人人表情猙獰,卻不得不適應:這種忍受痛苦、受人凌辱後沒有任何知覺的木然狀態,在中國實在太強大了。工作室成員陸續搬着小板凳圍過來,一副要聽布道的樣子。艾未未開始抱怨記者:很多很多中國記者,就是一個工作,既不關心也沒有思考,我跟中國記者,基本沒遇到一個採訪能上一句話接下一句話的,我見得太多了,不敢單刀直入,總是外圍打轉,你可以把我先奸後殺,也可以先殺後奸,不用那麼多潤滑油……”他好像果真失望透頂,聲音越來越小,以至於被蟬聲壓過,我覺得特無奈,明知大船要出事兒,卻什麼都做不了,博客被封,飯否關閉,只能坐在這裡聽蟬聲。那蟬叫得撕心裂肺的。

  時間回到2009年年初,冬日料峭,艾未未穿一搭襟灰棉襖,內襯艷粉T恤衫,坐在一家韓國料理店,生菜包起一塊烤牛肉配蒜片,心情上好興致頗高,宣布未來的打算是電影或政治:寫博客就是政治,接受採訪發表意見就是政治。

  這位涉獵範圍過廣 (涵蓋古董甄別、藝術創作、策展、出版和建築設計)、被籠統地叫做藝術家的胖子,在不確切的行為模式中,始終有個確切的精神主題:打破秩序。我對秩序不太看重,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的,對所有的秩序都比較懷疑。。

  自20066月,艾未未在博客中寫文章抨擊廣州醫生鍾南山動用國家機器尋找他失竊的筆記本電腦,將秩序的毀壞直接投向時政領域,原本的藝術小眾博客成為一個社會批判的陣地。他發表對他本人擔任設計顧問的奧運場館鳥巢的微詞;為楊佳襲警案撰寫70篇文章;發起5·12地震遇難學生調查;在微博客飯否上即時點評時政;前往成都為譚作人作證;幾乎不拒絕採訪請求,藉助媒體針砭時弊……假使政治是艾未未的最新項目,作為重要參與人的媒體,他可不是得有要求嘛。

  你不能不打碎雞蛋就做成煎餅。看上去艾未未打算當個兼職的 煎蛋餅者。他像個色澤變得更快的蜥蜴一樣在世界上行走,可他又從來沒表現出他是什麼,也從來沒表現出他不是什麼。最奇怪的是,他一直安全,激情穿過混沌並且不受傷害。

  穿着灰棉襖的艾未未尚且願意回答這個問題:我批評政府,一開始以為我是外國人,我1981年出國,沒拿到綠卡,回來時媽媽都不好意思跟人說。後來又說跟我父親有關,我跟他們始終疏遠,遠遠看着,像個局外人和旁觀者。我現在站在明處,越說話就越安全。

  時間僅僅過了一件棉襖的工夫,艾未未的博客無法登錄,微博客網站飯否關閉 (我對此作出了巨大貢獻,他說),草場地村頭時不常蹲上兩個陌生人,艾未未沒事兒就出去調戲一下他們:你們是誰?想要幹嗎?有證件嗎?可他仍舊安全,你要再問他這個問題,他就沒好氣兒了:

  你要怎麼樣才叫怎麼樣啊?中國人就好像你沒死的時候就恨你不死似的。這事兒我覺得很逗。

  要換了別人,早就被這樣那樣了。

  這變成我的問題了?我沒辦法替別人說話,我怎麼知道別人怎麼想?也可能他們在來的路上呢。

  他對政治有了更多實踐和思考,但他並沒有給出確切的定義,就像一貫的那樣,但凡事情界定得太清楚,他就沒了興趣。實際上我對時政的考慮並不是一個政治態度,而是一個美學態度,我更多談的是公平、正義,和一些可能性,我更在意這種爭論。是不是藝術項目我還不能準確說,我不太在乎它是什麼。最重要的是對社會倫理價值的一個判斷,關於倫理和美學的一種聯繫。

  不過這是個竊竊私語的國度,一人大聲喧譁,旁邊不僅沒人幫腔,私底下還要議論議論你到底圖什麼。艾未未的舉動被指責為炒作,不解之詞從知識階層蔓延至網絡。

  中國人並不輕信,中國人本身是懷疑論者,是經過了一次道德選擇變成默認的,明知不對,仍悶聲不語。我並不是個職業革命者,我給楊佳寫了那麼多文章,別的事情又一句話沒說,我是隨機和任意的。我反覆解釋這個問題,生命的價值,人的基本權利,好像你去談這些事情是種奢侈。不能因為大多數放棄了這種權利,堅持的人就變成異類。艾未未說。

  在電話採訪中,陳丹青斷然肯定艾未未的舉動。他認為艾未未由早先單件作品的觀念進入目前比較大規模的行為,既顯示公民意識,又自然而然成為他創作的延伸,這種延伸由於中國本土的語境,超越了西方行為藝術已有的先例。

  在《八十年代訪談錄》中,陳丹青與查建英將艾未未稱為 左翼藝術家,這一次陳丹青解釋了這種說法:“‘左翼在中國是個被玷污的概念,左翼一說源自西方,指愛憎分明、站在弱者一邊,以非官方的、個人的、激進的行為,刺激社會。艾未未的本能來自初始的樸素的左翼。艾未未身體力行,不斷重申個人表達的權利。

  目前議論艾未未的那些 犬儒心態也叫陳丹青厭惡:有的人既無本領也沒勇氣,卻批評艾未未商業,說他有政治企圖,全他媽的胡扯!商業一詞在中國具有廉價的貶義效果,政治一詞則直接構成指控和威脅,這類批評通常來自知識分子,其實是在掩飾大部分知識分子的怯懦,但顯露了他們的卑鄙,他們批評艾未未,他們敢批評現狀嗎?

  現實太殘酷,叫他愛未來去

  艾未未和弟弟艾丹隔桌而坐,一個穿艷粉,一個着亮綠,好像一棵樹上結出的兩隻形態相似、顏色迥異的果實。

  艾丹飛快把自己灌醉了,酒瓶子堆滿了窗台,他進入到一種柔軟、無力的狀態,尤其考慮到他粗線條的外形,這種脆弱對女性尤其有殺傷力,不論老幼,莫不動容。艾未未吃得不少,喝得不多,他始終警惕地巡視全桌,一個即使置身風暴中心也沉着、冷靜的觀察者。突然他的注意力轉移到鄰桌,一群人起身排隊敬酒,他們是蛀蟲?搞傳銷的?還是辛勞平庸的小職員?不論怎樣,都是這社會最簡單、最平常、最了不起的主流力量。過來敬敬這桌啊!艾未未突然大喊,把個擎酒杯的小姑娘嚇了一跳。

  艾未未與艾丹的朋友、作家馮唐說,兩兄弟都是完美的矛盾結合體,兼具有力與無力,警惕和鬆弛,可是只要敲碎那層硬殼,就能觸到他們柔軟的芯。共同的,他們又與世界保持着疏離感,雖然流放早已結束,他們仍舊遊離在外。

  19575月,艾未未出生於北京,父親和母親分別是詩人艾青和高瑛。高瑛在《我與艾青》一書中回憶:艾未未在北京出生時,艾青說:這個孩子是我們兩個人的作品,也許是一個傑作!為給自己的第五個孩子起個好名,艾青閉上眼睛翻辭海,睜眼一看,是個字。自嘆:(知識分子)有什麼好威風的?便從字四聲中找出字,說就叫未未吧。現實太殘酷,叫他愛未來去1958年,反右運動開始,1歲的艾未未隨父母流放新疆。

  艾未未第一次感覺到,一個時代把自身複製到這個家庭身上,是在一間公共廁所里。離家三五百米,蹲上去噗通一聲那種,到了冬天,糞便凍結成冰,形成一把鋒利的寶劍,從坑裡雄偉出鞘。我和我父親同時出現在公共廁所里,那感覺非常奇怪。那年我9歲,他已經56歲,我們一起蹲在那裡,都不說話。我意識到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一個很平常的冬天的早晨,街上貼滿了大字報,寫着砸爛大右派狗頭,剝開大右派畫皮,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每一張都署着名字,每一個名字都嚇着你,全是最好的朋友,最常走動的人,他們寫你母親為什麼有那麼多高跟鞋,甚至腐蝕別的女青年,把自己穿過的布拉吉送給別人;你父親不服改造,還經常跟別人談論在法國的生活。這是最早的八卦,用各種言詞和細節說你如何的壞,如何不服。

  當我們談論那段流放歲月,未免會誇大其中關於艱辛的想象。而在那日子開始之前,艾未未覺得平穩、自由,非常自由,甚至絢麗。就如同流放西伯利亞的十二月黨人都出身名門,聚集在新疆的也都是時代的 箭頭精英。中學課堂上是各大學的名師,種莊稼的是精明地主,食堂飯菜也可口得超乎想象,他們懂得吃、懂得喝、懂得享樂。艾未未有個大右派爸爸,神秘極了,還有某種英雄想象,他覺得父親跟變戲法的有點像,隨手就畫出什麼,或者談論一首詩一個故事,毫無教育目的,甚至不知道兒子上幾年級。他的煩惱僅僅是被老師評價為滑頭、表里不一、口是心非,他覺得討厭,他收穫的最好的評語是聰明

  然後生活就像玻璃似的啪啦一聲碎了。

  艾未未看到哥哥姐姐的同學衝進家裡打砸搶。他們大都也是 高乾子弟,滿懷激情地扮演着歷史的衝鋒兵,誰也沒想到歷史席捲過這一輪,將會把號角掉轉方向,對準他們自己的親人。

  他幫父親點着一把火,燒毀從國外帶回的燙金封皮畫冊。那些銅板外殼實在太結實了,怎麼都燒不透,它們又那麼漂亮。從灰燼堆里,艾未未又拾了一些,送給同學包書皮。

  全家突然搬到了一個叫石河子的地方,住進地窩子”——那是地上一個土洞,搭些樹杈,糊一點泥,只容得人蹲在裡面,他很自然地低頭蹲下,既不吃驚也沒有怨言,他接受了這個

  他看到父親打掃食堂時,被一群打鬧的孩子騷擾,他花白了頭髮,腰板挺直,硬是不放棄威嚴,剛要拿起掃帚呵斥那群搗亂鬼,就摔倒在地,滿臉是泥……

  艾未未講述這些時,好像在說幾個世紀以前的事,別人家的事。他說自己生性冷靜,又不知哪裡來的疏離感,你如果還窮追不捨,硬要將自憐和豐沛的感情強加到他身上,他就不耐煩:我還是個孩子,一個孩子能知道什麼?一個孩子太弱小了,不能負擔如此深重的歷史;一個孩子又特別敏感,他能洞悉所有細瑣、卑微的小事。

  地窩子裡每天夜裡都要點上油燈,那油質量真差,冒着長長的一股黑煙,早晨起來鼻孔都是黑的。父親一早起來就開始擦燈罩,哈着氣擦,擦得錚亮,夜裡點上,又黑了,第二天再擦,如此往復。你分不清他是真的喜歡,還是需要這麼一個儀式。

  後來,艾未未只回過新疆一次,當年的連隊消失無蹤,杳無痕跡。就像一片突然被風卷跑的樹葉一樣,既不知它去了哪裡,也不知它毀於何時。

  好像一隻盛滿珍珠的玉碗

  2008年年底,紐約攝影展開幕之夜,艾未未在FAKE258號旁的醉酷餐廳設了大局,一如他好宴賓客的派頭,不用請柬,來的都是客,一落座就端過來一盤子牛排,10分熟,配萵筍青豆和上好葡萄酒,統一套餐。如果想藉機與艾未未套套近乎,那有難度,他從來不是中心,更願意放任賓客胡侃瞎鬧,前一分鐘還斜着眼打量眾人,後一分鐘就不見了,神出鬼沒的。當夜有那麼兩個小時,他悄悄帶了幾個後到者再去觀摩攝影展。一幅幅走過,親自講解。

  1983-1993年在紐約拍攝的這組瑣碎生活,記錄了他在紐約曼哈頓東三街一間12平米小屋裡的一幹過客:陳凱歌、譚盾、徐冰、翟永明、金斯伯格、舒婷、北島、馮小剛……大都挺貧困,有的比較搞怪,全部很驚悚。你最想問的問題是:你們熟嗎?

  陳凱哥留一絡腮鬍穿着格小褂瘦得跟猴似的。你們熟嗎?

  那時候還行,現在連個電話都沒有。

  好多張金斯伯格,他坐在東三街小屋裡讀詩,他家廚房,他的書桌。你們熟嗎?

  挺熟,不過不是那種熟呀。他倒是喜歡異性戀男的,可我不喜歡呀,這事兒就不成。男的只有成和不成,別把你們女孩的小心思往上邊靠,先是不行,猶猶豫豫,後來又行了……”

  白靈留一齊劉海扎倆麻花辮,怪清純的。你們熟嗎?

  就是認識。當年特別文靜。我也挺奇怪她現在怎麼變成了這樣,可能在好萊塢混的吧,又或者分裂成了公眾自我和現實自我。

  傍晚,飛機降落在肯尼迪機場時,艾未未看到小窗外的車流、燈火,像鋼水從熔爐里遲緩而有力地流出來一樣,或者,像一隻裝滿珍珠的玉碗。沒有什麼官方委員會前來歡迎他,沒有記者請他對中美形勢發表看法並回答世界上是否數美國姑娘最漂亮,當他抵達時,警察局的小車泊在路邊,市政廳公園裡的鴿子在安詳吃食,百老匯沒有從窗口拋出盛大的歡迎彩帶,他乘車前往他那默默無聞的住所時,至多看到十幾張舊報紙,像歡迎旗幟似的,在夏天疲弱的風中拍打。

  艾未未依舊興奮,不是懷揣着什麼美國夢,而是他總算逃走了。

  18歲從新疆回到北京,艾未未就讀於北京電影學院動畫系,與那些聽音樂、穿牛仔褲、帶着漂亮女朋友的城市青年有點隔閡,畢竟我是從新疆來的;作為一個生來的承受者,未來的煎蛋餅者,他第一次開始琢磨,怎麼能打碎蛋殼讓蛋黃流出來。

  他對天安門廣場感到失望,真實與想象、歌頌和癲狂中的東西差很遠,原來就是這樣的,好像一下子最後一張底牌翻出來了。父親整天嘮叨,他背着畫夾子去圓明園畫畫,到西單牆溜達,被中國最早的藝術社團之一星星畫會吸引。星星畫會創辦人之一黃銳,如今也是個渾身帶刺的行為藝術家,他對艾未未的印象是 並不特別,若即若離,他不相信組織,與任何集體都保持距離。有那麼短暫的一段鬆動,好像家長離開了家,既不允許什麼,也不禁止什麼。之後,又是突然一天,西單牆被關掉,星星畫會被拒沙龍展遭到報復,每天都有人被抓,嚴打開始。艾未未不再是個孩子,這一次歷史的僕從來勢洶洶,繞開了父母,直接朝他走過去,好像要你清算賬目、償還債務,叫你吃點苦頭、無力招架。

  就像民工打算到北京打工,臨走前他哥說咱去上海吧,他就可能去了上海。我去美國,就是這麼隨意,沒有任何準備。他兜里揣着30美元,護照上蓋了戳。

  簽證時,玻璃那頭問他:你去美國幹嗎?他答:學卡通。”“那你會去迪斯尼樂園嗎?會去看米老鼠嗎?”“會!”“祝你玩得愉快!簽證官蓋上了大紅章。臨上飛機前,他轉過身對送行的母親說:我回家去了。

  艾丹在中篇小說《紐約札記》中,將艾未未化名馬傑我和馬傑住在曼哈頓的下城,人們稱這裡是 嬉皮村。這裡不像是富人的住宅區,街道上的髒東西無人清掃,在寒風中滿處亂飛……屋子裡堆放着各式各樣的物品,有幾樣像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包括壞了的放大機、沒有電線的落地燈、還有一個大鐵架子,我也說不清是什麼玩意兒,像是吊車的某一部分,馬傑說是雕塑。……我明白馬傑不僅是藝術家,還要去當體力勞動者。

  艾未未當過建築工、電工、搬運工、包工頭……好像這才是他的主業,抽空去帕森藝術學院學素描,很快老師覺得教不了他,換到藝術學生聯盟,沒過多久他又消失了。他整天不着家,穿一件綠色的棉大衣,不論去做工、去大都會博物館、去晚會、去看歌劇,都穿着,沒有人指指點點。他跟一群搞藝術的在時代廣場抽草,突然就昏過去一個,大家商量着是扔河裡呢還是直接拉到藝術展去,還沒商量好呢人又醒了過來……

  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都是最淺顯的自由,也是最喜悅的自由,既沒有權威的管束,也沒有大多數的指責,人們毫不羞恥地只關心自己,不把標準強加於他人。多新鮮吶。他開始自由地生長,在艾丹眼裡,就像山魈,就是那種身體像大猩猩的動物,臉呢,像京劇的臉譜。

  當時艾未未批評起藝術來一點都不留情面:馬蒂斯令他作嘔,凡高是性壓抑者、心理變態的小丑,畢加索只具備了公雞的思想,如果這些大師都是些石頭,他就毫不猶豫地一腳踹開。惟獨一人他十分尊崇——安迪·沃霍爾。他到美國後買的第一本書是《安迪·沃霍的哲學:從AZ,再回來》。多年後,艾未未被譽為中國的安迪·沃霍爾

  中國的安迪·沃霍爾?那是貶低了沃霍爾,抬高了中國藝術:安迪·沃霍爾的土壤永遠不可複製,那個波普時代,反對精英的時代,他周圍聚集了一群傻瓜,可隨便哪句話又震人一跳。他是生長在花叢中的,我卻在荒瘠的土地上,冷不丁見到一朵小花,就稀罕得不得了。

  他好像無意識地實踐起安迪·沃霍爾的接受一切,又不斷放棄的態度,他向杜尚致敬,用掛衣鈎擰了個《掛人·杜尚》,然後就收起來再也沒拿出來;他往畫作上潑顏料,直到全部覆蓋,再收進箱子裡,永不示眾……你正打算歌頌他不凝滯於物,與世推移呢,他一白眼睛:生命根本不是個累計的過程,過去的一切,都只走向死亡。

  就像在 紐約攝影展看到的那樣,艾未未曼哈頓東三街的小屋子,臥虎藏龍,有好多都是腕兒了,既得利益者,美國夢在中國的實踐人,可是若要問艾未未的美國夢,他就急了:世俗的聰明我有,到大西洋(10.56,-0.22,-2.04%)城連賭57小時,不輸。可我根本不感興趣!我離開美國時,沒拿到綠卡,沒娶上媳婦,除了當雞,我什麼苦沒吃過?他說就是想找個理由回國,如果找不到,那就永遠不回了。1993年,父親病重,艾未未藉機回國。

  12年後第一次與家人見面,艾未未剃了一光頭,一進門就與母親、姐姐打鬧。父親艾青坐在輪椅上,眼神不大好,遠遠看着,以為從哪兒來個和尚,家中女眷如此不莊重,老爺子怒不可遏,咆哮起來。

  教主、蛇頭、旅行社領隊、淘氣分子

  1982年,第7卡塞爾文獻展開幕,德國藝術家約瑟夫·波伊斯運來7000塊石頭,開始在那城裡種樹,每棵樹前豎塊石頭,種了4年,那就是波伊斯橡樹。他的宣言為:藝術是一切,一切是藝術。2007年,第12卡塞爾文獻展,艾未未把1001個中國人運送到那城裡,有文藝男女、攤煎餅的、民工,這就是《童話》。有人說艾未未就是波伊斯,也有人說,他長得多像奧姆真理教的教主麻原彰幌啊,當十幾名外國記者簇擁着艾未未走向廠房裡的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參觀時,他就像個教主,或者蛇頭,或者旅行社的領隊。

  當卡塞爾團團員嚷嚷着要吃肉包子時,艾未未脫了上衣坐在一口大鍋里,頭頂鍋蓋,一副要為肉包子獻身的樣子。

  《童話》參與人事前事後都收到艾未未的問卷調查,你的愛情與情感,你的價值觀與宗教信仰,你對中國與世界關係的看法……艾未未也不知道這有什麼目的,就覺得該有這麼個調查。時隔兩年,他又將5·12地震遇難學生調查與《童話》聯繫起來:都是一個簡單的結構,有個宏大的規模,這裡面有個體敘事,也有宏大敘事,表達個人與權力的對抗……”然後他停住了,不打算講得更清楚。

  1993年艾未未回到北京,古董淘了6年,忽然就把兩隻漢代的罐子摔了,當時藝術家容容有一架能連拍的尼康F3相機,為了拍出連續動作,兩個罐子都摔破。在天安門,他豎起中指,妻子陸青掀開裙子,似要表達某種批判,90年代政治波普蜂擁而上,艾未未趕緊離得遠遠兒的。他又轉為向傳統工藝致敬,領群工匠製作了工藝極其複雜的立體木雕中國地圖 《碎片》,170塊邊角料來自三四個不同的廟宇,他說:這些碎片拼在一起,並不相稱,碎片之間也沒什麼意義,但它很牢靠,又很荒謬地表現出脆弱。卡塞爾文獻展,他又用雕花木門搭了扇高高的裝置,第二天就被風吹倒了,當然,這也是藝術的一部分,可以解釋為隱喻了中國的豆腐渣工程……你難以將他的藝術創作歸類,他總是天馬行空地沖入一個沒有料到的境地。

  FAKE258號有間儲藏室,擺滿了巨大的貓箱、半摺疊的玉盤子、青花瓷太師椅……問艾未未這都幹嗎使的,他潦草回答:沒想好,工匠運來,先放着,不知道會成什麼形態……”他對闡釋創作理念一點興趣都沒有,倒鼓勵你去幾顆瓜子——一堆陶石雕的假瓜子壘成小山,每一次訪客的觸摸與偷竊,都是它們的命運。他要的就是不確定。

  是什麼,使這個激情與冷靜並存,兼有極端的散漫和嚴謹?

  淘氣,艾未未的朋友、藝術評論家舒可文說。不同於狹義的專屬孩子的淘氣,而是獨立人格未受侵害的成人式淘氣艾未未的淘氣不同於刻意、矯情的惡作劇,淘氣是鬆弛和本能的,那種頭腦一熱就把玻璃給砸了的原始生命力。具備淘氣特質的大老爺們都特別可愛,這意味着他保有天真、幽默和努力不被束縛的獨立人格。

  也許是這淘氣塑造了艾未未尖銳的形象,激起了極端的回應,讚賞他的人和厭惡他的人一樣多。你可以說他譁眾取寵,也可以溢美他不失純真。他一臉大鬍子,輕快地跳着腳,只顧去皺假正經者的裙子,既不在乎也不想講道理。

  他最近如此躁動不安,你忍不住問他,中國這麼糟,幹嗎還呆在這兒?

  他眼睛亮了。

  你的邏輯有問題,難道我選擇呆在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就得是完美的嗎?

  你強調個性,維護自我,可你的自我在這裡不舒服不開心。

  你的判斷不對,你想製作一個邏輯來滿足你的判斷,這是危險的。我除了不滿,還有其他的生活,可能有我命運的原因,這個原因可能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可能是個便衣也說不定……”

  這時候才記起來,這是個厭惡確定性、迷戀思辨的淘氣分子,他能給你無數的可能性,就是不給你個答案。

瀏覽(557) (0) 評論(0)
發表評論
我的名片
小妖
註冊日期: 2012-02-09
訪問總量: 51,073 次
點擊查看我的個人資料
Calendar
最新發布
· 環球時報社評:法律不會為特立獨
· 艾未未:一個世故的瘋子(12)
· 單仁平:“艾未未們”被淘汰是社會
· 艾未未:一個世故的瘋子(13)
· 中國駐英國使館駁英媒關於艾未未
· 艾未未:經典人格分裂
· 人物風流:艾青“逆子”艾未未的另
分類目錄
【真相】
· 環球時報社評:法律不會為特立獨
· 艾未未:一個世故的瘋子(12)
· 單仁平:“艾未未們”被淘汰是社會
· 艾未未:一個世故的瘋子(13)
· 中國駐英國使館駁英媒關於艾未未
· 艾未未:經典人格分裂
· 人物風流:艾青“逆子”艾未未的另
· 淘氣分子艾未未
· 為艾未未的當頭棒喝叫好
· 艾未未:一個世故的瘋子
存檔目錄
2012-07-01 - 2012-07-01
2012-06-19 - 2012-06-29
2012-05-03 - 2012-05-29
2012-03-22 - 2012-03-29
2012-02-09 - 2012-02-09
 
關於本站 | 廣告服務 | 聯繫我們 | 招聘信息 | 網站導航 | 隱私保護
Copyright (C) 1998-2025. Creaders.NE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