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独自凉
有段时间,我想做一只螳螂。是的,就是那种自不量力、螳臂挡车的螳螂。记得,10来岁的我站在地区文化局第一把手的面前,通报了自己的情况之后,语气略微带有一种居高临下、不知天高地厚的不耐烦:“宪法规定公民有出版自由,为什么印刷厂说要有主管文化的副市长的签字才能接受印刷报纸的订单?找到副市长,又说根据程序,要你们先打个报告给他。”
她望着乳臭未干的我,眼镜差点掉进茶杯。跟我的老师通了电话,出去与其同事协商之后,她代表文化局正式回复我:“要文化局给市里打报告,你们得先打分报告给文化局,内容包括:你们必须挂靠一个单位(可以是学校),由这个单位出具证明你们之间关系的文件;你们的办报宗旨、读者对象、发行范围、资金来源;你们将要发表的所有文稿的副本。”她个人建议报纸定位以“校报内部交流”较为容易通过。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可是,万一报纸卖不出去怎么办?哥哥被我的苦苦追问逼得走投无路:“好好,卖不完的我全包了,大不了送人就是了。”
没想到,被我寄予厚望的主打文章《螳螂》,令呕心沥血的一切嘎然而止,我也就此结束了短暂的“新闻”从业生涯。我不后悔自己的不妥协(绝不撤消这个稿子),以至报纸出版功败垂成。我后悔的是当时没有对所有无私帮助这个一期报纸也没出的“报社”的人们说声谢谢,包括那个好心的文化局长(有的东西她也掌控不了)。最后悔的是没有亲口告诉“螳螂”,我很钦佩他,象他这样自不量力的人多了,这个社会才算真正进步了。
“螳螂”姓张,他最早为这个城市所熟悉,是因文革期间在图书馆的围墙上张贴“油条为什么要涨价?”的大字报:粮食局卖的油条从1根两分涨到3分,但分量轻了,而大家的工资没涨,很不合理。结果被打成反革命,批斗游街。一些老人至今记得他站在车子上,高音喇叭在批判他,因为拼命大声辩解,他的嘴里被塞进一截又短又粗的木棒,满嘴血沫。老人们说,这是个好人啊。老人们说他的头发都是硬的。
在监狱里不甘寂寞的他向干事建议:利用业余时间把青年犯人组织起来踢球,以消耗他们过剩的精力,减少打架斗殴带来的管理上的麻烦,让犯人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干事同意了,有次踢球打碎了一块办公室的玻璃,也算了。他对干事充满了感激。在采访他的时候,我有个强烈的感觉,他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苦难总是一笑而过,对别人的点滴恩惠总是念念不忘。
平反出狱之后,写得一手好字的他回到原来的工作单位电影院,继续写画电影广告。他对广告颇有研究,几句话点出影片的精髓和看点。他苦思冥想精心制作的电影广告乃城市一景。有次,电影院同时在放《少林寺》和日本影片《华丽的家族》,他告诉征求意见的影迷:“《少林寺》除了武打,还介绍了一些佛教知识。相比之下,《华丽的家族》在艺术方面更为可取。”一个肚子里有货的老好人,这是他给我的最初印象。
改革开放之后,他高票当选人大代表,但只干了1届。领导说老张你个人有什么困难尽管提,组织上尽量为你解决,不要老提大面积的一时很难解决的问题。他说他是大家选出来的,不为大家说话怎么行?据说,换届选举他的票数还是很高,结果还是被唰了下来。
80年代他广为流传的1个故事是去北京找到国家体委、著名教练员出身的足协领导,请求让自己出任中国足球队的主教练,以争取早日打进世界杯。人家当真会见了他,给了他几分钟的时间阐述带队思路,然后答复:只要你带出一只能和现在的国家队相抗衡的队伍,国家队主教练的位置就是你的。国家体委甚至把电话打到我们这里的地区体委,问老张是“什么人”?回答(经过仔细掂量):1个有争议的人。
北京之行,除了为老张指明了今后的努力方向(他很久以后才明白,靠他一己之力,那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还顺便做了一些好人好事,一些骗子和真正有困难需要帮助的人都得到了他力所能及的资助。有些人还通过汇款把钱还给了他。在他的家里,我看了一些感谢信,都很短,字迹凌乱,感激之情跃然纸上。想起格瓦那的一句话:面对别人的苦难,我怎能转过脸去?
老张用自己的积蓄组建了一支名为“振兴”的少年足球队,我看过他们训练,老张特别强调位置,前锋怎么跑位,边锋传球的路线与接应,看不出有比徐根宝们高明的地方。一次,有人冲正在安排队员在沙土球场上跑圈的他大喊:“老张,你想出名想疯了吧?跑到北京见***,你有神经病啊?”
他一笑了之。我的1个同学不干了,上去2话不说,一记凶狠的直拳将那个家伙撂倒在地。这是我亲眼目睹的最漂亮最解气的一次技术性击倒。
后来,“振兴”队与广岛(成都友好城市)少年足球队较量,被打了个6比0。老张不以为意,继续训练球队。他是个乐天派,见谁都是笑哈哈的。他说结果并不重要,哪怕让这些孩子组织起来锻炼一下身体也是好的。如此豁达。后来,我离开了那座城市。等我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时,大吃一惊:自杀?!不可能!这样一个乐天派怎么会自杀呢?
因为房地产开发,50年代由苏联援建的电影院要拆掉。在电影院干了一辈子的老张认为电影院建筑风格富有特色,是一段凝固的历史,有文物价值和纪念意义。但开发商显然不这么认为。上访、写信申诉均无济于事。在动工拆毁的那天,眼看自己倾注了无限心血的电影院即将化为一片废墟,他一下子想不开,走了。唉,金属都有疲劳的时候,何况一个血肉丰满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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