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叙述结束时仿佛都有重大遗漏,命运和心智再一次欺骗了我。在灾难背后,伤与痛的陈述是多么无所谓,而试图说明的意义又变得那样可疑。
在老家,川东大巴山深深的腹地,两间矮爬爬的快塌的土墙瓦房后面,一大片坟地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着,扩大着,缓缓地于时间内部进行它壮观的石头的队伍——生死相隔不到10米。幼小的我追着昆虫,手捏野花,踏着青草游走其间;有些害怕,死人居所是如此神圣而恐怖,一如深深的教堂与庙宇,有着一断扩张的庞大与恢宏。可这里埋着的全都和我有亲戚关系;我爷爷也在其间,然而血缘并未减短过我心灵的遥远。他们住在似乎这块 坟地以外的地方,他们在另一个秘密之所,偷偷地潜伏于方向中,眼神里闪烁着虚无的光辉。
对于生死,我们知道多少?
后来在外地(流落的风吹着我的影子在中国的许多地方),中国式的墓碑,到处都是,随处可见。墓碑:皇帝的、平民的、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青年的、还有儿童和婴儿的……他们曾经是受苦人,或英雄或强盗,或神经病或小偷或乞丐或白痴或流氓或流泪的好心人……曾经是一切的他们,现在他们什么都不是了,只有石头。苍苔掩映;风化的字迹企图说明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来。说不出来,也无法说出来,就算一个人姓名的来龙去脉已说不清楚了。关于生命、生活、命运、爱与情,我看见一块块石头,冰凉而厚实。我曾猜想,一个人一开始打比从最遥远的地方出发,天色很暗,星月烁闪而迷朦,然而他们在走——慢慢地,流血,艰难地然后走进了那些石头,在其中隐去真身,躲藏着,忍住面孔和一世的悲哀与坚强,被迫于缄默……最终消失。只是他们走进石头是自然的,表情平和而无畏。
我还摸过墓石上富丽的雕花,胜过我所住居室的豪华,我惊叹而心仪——死亡竟精致到如此程度。当然更多只是荒冢,没有碑石的亡魂。
夭折,谁能幸免?谁能逃过厄运与疾病与最终寂灭的制裁?
至于石头走进历史,在那里浩浩荡荡,猜测多半是个误会。我无法认清,它是否是多余的?对于曾经的生命、生活、苦难、梦想,它们能证实什么?活着的虚妄一直在膨胀,无奈的形式空空却还显得那样结构严整,一派肃穆与凄然。但见还有人在生前挖着,偷偷地移换某些石头的位置——其实深渊之中,还有什么显眠的地方值得争夺?到哪里避开倾轧?换个地方消失或风化又有什么不同!可耻的耗费,最终也逃不过结局。
仿佛羽扇纶巾地形而上从那些石头里走出来,我如今感动轻松。许多年后我也可能进行到某块石头中去,但我拒绝成碑,成为追加的悼词。或许我仍喋喋不休,或横眉竖眼,……我小心摊开一生的血衣,庄严的放下破骨头(这是这个世界赐予我惟一的纪念),然而我却不说真理,不说梦想,不说命运,不说仇恨……不说人世可恶的一切。遗忘……
悄悄地,想起我失散多年的母亲,还有我的情人,还有我的朋友和我曾心受的小狗和花草树木……在人们的怀念之外仰卧于远逝之水,慢慢失踪……一脸虔诚与满足。无悔的眺望着远山。如时间的某个幻影。如消散后的一团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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