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又大跨度的跳跃,共和国历史上重要的一九七九年来临。在肖道琼眼里,从这年开始,人们可以自由地说话,一般不会因此获罪,这可是五千年文明历史破天荒的事;黑五类脖子上的枷锁陆续被打开,“牛鬼蛇神”纷纷出洞,他们由衷地惊叹世界上也有如出美好的春天;这也反映了社会的进步和党国的宽容。那些获得自由的人何曾知道,现在给他们开锁的人,恰恰是当年给他们上锁的人。解铃还需系铃人,此话千真万确,倘若别人开锁,他们肯定会大加讨伐。他们之所以为别人开锁,是因为他们曾在斗争中失势,被人戴上了枷锁,这才深刻体会到戴枷锁的滋味,幸好他们没忘推己及人的古训,这才有了四类分子的春天。 铁幕被拆除,坚冰在溶化,呈现在世人面前的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事,喇叭裤、大包头、迪斯科、霹雳舞,犹如咔嚓直响的幻灯片闪烁不停。肖道琼觉得这一切都和一九五零年的改朝换代相仿,区别是没用政敌的血为新政权的大厦奠基,只是把他废黜了事,而那被废黜的人,曾经用枪指挥了党,用枪轻蔑了法律。虽然一切都发生了戏剧性变化,但党的领导没变,紫禁城里走动的仍然是人们所熟悉的人物,但谁也不能说邓小平和毛泽东的方略有丝毫相同之处,大字报问题就可说明一切,毛泽东利用大字报使官僚的丑行无处隐藏,以此保证官风清洁,而邓小平却废止了大字报,目的是使官员们保持道德形象,进而更好地号召人民。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他们是同源同宗,都是善于用各种手段实现个人意志的伟大人物。 在春风融冰之际,终南亮也由贵人保佑而脱离苦海。 这个贵人就是已经离休在家的原军区王副司令,此人由于经历艰难太多,落下一身病,头昏、眩晕、浑身疼痛。经过数家医院治疗见效不大,后经烈士父亲终思平的战友张瑜亮举荐,终南亮专程到南京为王副司令治病。 那是一九七五年,终南亮还戴着地主分子帽子,公社接到上级的命令,派两个人把他押送到南京的某一部队招待所,临时交给部队保卫处的人。 终南亮在郭鹏程的陪同下为病魔缠身的王副司令治病,把脉之后,询问了病情,开出一张处方,嘱咐最好到北京的同仁堂抓药,因为那里的药材地道。军区后勤部专门派人去了北京同仁堂,药抓回来后,终南亮仔细过目并亲自煎熬,侍候王副司令服下,然后到堂屋静候。王副司令服药后昏昏欲睡,不一会就进入梦乡,只听到鼾声雷动,竟然睡了九个小时,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病情去了大半,继续服了五服药,百病全消,如同好人一般。王副司令大喜过望,又把终南亮推荐给战友何壁辉,原来,何壁辉也是一身病,苦于没人能治,终南亮为何壁辉治病也是手到病除。 王副司令为此向后勤部建议,是否可以将终南亮留下开个诊所,专门为军区的老干部治病,结果遭到拒绝。因为在那个年代,黑五类如同瘟疫,人们认为他们能把剥削阶级的腐朽做派传染给无产阶级。终南亮临走的时候,要求去哥哥家看一趟,保卫处的人不同意,王副司令发火了,“不就是一个乡间医生吗?如临大敌。我陪他去看哥哥,丢了问我要人。”就这样,终南亮在王副司令的陪同下,去了户部街终南信的家,谈了不到五分钟的话就匆匆洒泪而别。他们弟兄谈话的时候,保卫处的人形影不离还不停地催促,弄得王副司令十分难堪,拐杖捣地咚咚响,娘的比一直挂在嘴上。 文革结束两年后,地富反坏右的帽子被京城刮来的一阵清风吹了,变成了历史的垃圾,千千万万个终南亮们苦海有边,还了自由身。远在南京的王副司令没忘记这个乡下的良医,更没忘记无产阶级专政在人们脑海中留下的印象,他吃一堑长一智,害怕自己力量不够,又鼓动何壁辉一道正式向军区建议:为终南亮提供条件,让他在南京开个诊所,方便这些枪林弹雨冲杀得浑身是病的老人。何壁辉自然是十二分地卖力,因为他知道此人是烈士终思平的儿子。由于两个老干部的努力,事情很快得到解决,终南亮一家移居南京,并获得一块土地盖上私人住宅。终南亮心里明白,除去那两个热心的贵人外,所有的最终签字都有施芳平三个字,何人会想到施芳平就是这个前地主分子的妹婿。 从此,终南亮的良医名声在南京不胫而走,前来求治的人络绎不绝,原先大都是部队的人,后来社会上的人逐渐增多。他让二儿子终明水跟随左右,以便适时提携教诲,与此同时,他还把自己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大侄子终明之,虽然终明之只是业余爱好。终南亮出人意料的翻身,自然引起他人议论,用他嫂子肖火凤的话说,“你说这人,千蹦万蹦总被一条命运拴着,南亮自打四九年就开始受罪,这一受就受了三十年。现在说翻身就翻身了,他现在是南京城的名医,找他看病的人预约都在半个月后,挣得钱怕都要用秤称。居然有人拨一块地皮给他盖房子。全中国除了北京怕就数南京当官的多,那么多大官都没享受到这待遇。还有,就明山那瘸样,上大学根本无望,却被普林斯顿录取了。你看,好事全让他摊上了。” 终南亮虽然春风得意,却觉得世事如梦,遭受创伤的心灵没法完全恢复,每想到自己遭受的痛苦和屈辱,内心就像翻江倒海一样,久久不能平静,同时,他也深怀恐惧,害怕某一天妖风重起,又把他吹入深渊。所以,当大儿子被普林斯顿大学录取,终明山从大洋的彼岸打来平安到达的电话后,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止一次地默念:逃出去了,逃出去了,终于逃出一个。 如果说,终南亮抚摸旧时的心灵伤疤是断续的,那么,他对女儿的思念则是时时萦绕于心怀。他对女儿是愧疚的,正因为愧疚,使得思念更加深切和凄楚,甚至发狂。他常常在暂短的空隙时间望着窗外发呆,看到路边的野花也会止步凝视,仿佛那在风雨中颤栗的野花就是女儿的化身。 在肖家湾的时候,终南亮对女儿的思念轻一些,因为那是地狱般地世界,曾经幻想女儿也许由此跳出苦海,成为自由的人。如今,他变得富有,也受到人们的尊敬,可是愧疚却变成一座山,把他压得透不过气。看着那宽敞的住宅,看着那大把的钞票,想想丢失的女儿,终南亮几乎要疯了,相对于因丢失女儿而破碎的心灵,优裕的生活简直就是煎熬,越是优裕,煎熬越甚。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虽然经历过大起大落,心却没冷漠,时间这个记忆的消磨剂也没起作用,反倒是越长远,对女儿的惦念越强烈。谢雨寒知道丈夫的心思,几次用“笑到最后才是好汉”这话来劝解,还说:“现在哪样不好,你就知足吧!”无奈终南亮的愁肠苦闷就是无法消除,终小寒的丢落,成为终南亮心头永久的疼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