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载于1863期《作家文摘》】
梁漱溟
梁漱溟在整个民国政治人物当中,是一个比较成功的政治家,并不是纯粹的读书人。1930年后,特别是1937-1945年,梁漱溟在中国政治舞台中处处扮演重要的角色。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没有一个和梁漱溟相当的人,能够像他这样去发声,去影响。
梁漱溟与蒋介石、李济深、韩复榘
蒋介石、李济深、韩复榘
梁漱溟这一代人从辛亥革命开始起步,1900年保皇革命,他还在革命与改良中间摇摆。1907-1910年,梁漱溟义无反顾地走向革命,是辛亥革命真正的参加者。但辛亥革命之后,梁漱溟有很多的困惑,为什么辛亥革命发生这么大变革之后,国家还是这样?
1925年南方兴起国民革命,梁漱溟觉得这是中国革命的出路,因此去了广州,并和几个重要人物相识:与他有亲戚关系的伍观淇、与他同样对佛教有信仰的陈铭枢、国民党内部第二把手李济深。
梁漱溟在李济深的司令部里,告诉李济深中国统一是没用的,国民党是不可能有希望的。只有做地方自治,不要地方大,广东一个小地方就可以,从局部实验,做一个示范,才是出路。
在与蒋介石关系中,梁漱溟和蒋介石找不到亲近感。蒋介石是一个很死板的人,不苟言笑。梁漱溟也是这样一个人,他们的价值观也不同。蒋介石和梁漱溟交往的全部就是公事公办,没有一点可以私下探讨的空间。
在民国时期,无论在1929-1930年开始的河南的村治运动,还是到1930年山东的乡村自治运动,梁漱溟和冯玉祥有高度的认同感。梁漱溟做的事情,冯玉祥认为是中国的出路,应该去做。在山东的乡村建设运动,基本上就是靠韩复榘的帮助。在当时的大省山东,韩复榘给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的授权非常大。乡村建设研究院管理许多县,可以安排一个县的事务,并有选择县长的权力。梁漱溟也把山东作为自己的第二故乡,全身心地去改造山东的民风、民俗,推动乡村的自治建设,走的是中国现代化道路。
后来,和李济深一样,韩复榘、冯玉祥都与蒋介石发生了冲突。不是梁漱溟和蒋介石闹翻了,是蒋介石在国民党中心地位不变,梁漱溟和他的对立面站到一起了。这样就使梁漱溟和国民党之间就产生了很多的障碍。
从民国初年一直到民国结束,梁漱溟都在与国民党的非主流合作。
梁漱溟与毛泽东、范文澜
毛泽东与范文澜
梁漱溟和毛泽东之间的交往,要从1917年开始算起。这一年,梁漱溟来北大哲学系当讲师,毛泽东到北大图书馆做编务工作,范文澜毕业之后在北大担任校长的私人秘书。张申府也在这一年毕业,做了图书馆编务组的组长。这几个青年同在北大,都出生于1893年,是同龄人。就在北大红楼一个楼里待着,校长室和图书馆在同一个楼道里面。
梁漱溟进北大之前在司法部当秘书。当时,梁漱溟写了一篇《究元决疑》发表在《东方杂志》上,蔡元培从国外回来接办北大的时候读到这篇关于宗教、美学、哲学的文章,他很有兴趣。蔡元培就让梁漱溟去哲学系讲印度佛教。梁漱溟认为自己并不懂这一专业,不知如何讲课才好。蔡元培说,如果梁漱溟不懂,其实也没人懂,能讲成怎样就怎样。
1917年,北大的教授很大一批都是从海外归来的洋博士。梁漱溟在北大可能比较边缘化,大概毛泽东和梁漱溟遭遇相似。这就为1938年梁漱溟和毛泽东的感情比较深作了一个铺垫。
另外一个人是范文澜。范文澜出生在一个大家庭,跟蔡元培是老乡,通过家族关系,蔡元培让他做自己的私人秘书。这几个北大边缘人就遇到了一起。他们几个人都影响到后来中国历史的改变。
后来几十年间,他们并没有什么来往。但等到抗战爆发后,这几个人都成为中国政治领域中重量级的人物。范文澜在经历了波折之后,于1937年就在河南大学教书,1939年到了延安。梁漱溟在进行乡村建设,办曲阜大学,抗战爆发后任职国民参政会。1938年,以国民参政会的身份到延安去拜访,与毛泽东面谈。国民参政会当时派了好几批参政员,只有梁漱溟和毛泽东长谈了7、8次,有几次是彻夜长谈,有几次谈到半夜。当时去延安,黄炎培也以国民参议员的身份去过,傅斯年去过,都没能和毛泽东有这种沟通。这些人都曾在北大认识,但唯有梁漱溟与毛泽东互相之间找到了一种如“他乡遇故知”的好感。
1938年,梁漱溟的想法是无法和毛泽东走到一起的,梁漱溟无法认同阶级分析。毛泽东对中国社会结构的分析,要通过阶级斗争的手段打碎中国社会,重建中国,这是梁漱溟反对的。但政治观点冲突并不影响他们在生活中成为好朋友,这影响到后来梁漱溟的选择。梁漱溟自认为和毛泽东是好朋友,这也是新中国成立后梁漱溟与毛泽东走得更近的原因。因此,1953年,梁漱溟在讨论总路线问题的时候,他认为朋友的事情要当作自己的事情来做。如果他不是这样义气,如果是程式化、礼节性地去提建议,大概没有后来的麻烦了。
梁漱溟与胡适、蒋梦麟、董时进
胡适、蒋梦麟、董时进
梁漱溟和胡适都有过和最高层的交往,梁漱溟和毛泽东有很长时间的交往,胡适和蒋介石有直接的交往。1958年,胡适就当面讲蒋介石说得不对。蒋介石内心很生气,但当时依然非常客气,不过在当天日记中,蒋介石大骂胡适,以为这是他这辈子第二次受到的最大的污辱。同样,梁漱溟跟毛主席说,主席你只要承认自己说错了。只要有这点雅量,我依然继续佩服你,我也就不再计较了。毛泽东说,你要的雅量,我是不会给的。于是,两人越说越扭,最后闹得不可开交。
梁漱溟一辈子关心两个问题,即人生问题和中国问题。1926年后,梁漱溟就把精力都放在中国农村问题上,中国农村应该怎么走?中国现代化应该怎么走?他和黄炎培、晏阳初这一大批人都在寻找中国现代化的道路,梁漱溟是和地方政治势力打交道,进行现代化的乡村建设。
梁漱溟北大的老同事、老领导蒋梦麟,和梁漱溟一样都把人生一个漫长的时间奉献给农村复兴运动,但是却有完全不一样的结局。梁漱溟在河南和山东做的试验。1947年刘少奇在给中央报告时,对其是基本的否定,批判是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是给统治阶级涂脂抹粉。1949年之后,梁漱溟的乡村建设运动不可能重新恢复了,他到了北京之后,曾建议办一个中国文化或世界文化研究所,但毛泽东那时很想让梁漱溟进入政府,像张东荪、章伯钧那样担负实际的职务。梁漱溟对于这些似乎没有兴趣,研究所没有办起来,乡村建设事业更不可能重新恢复。1953年与毛泽东冲突后,就基本上沉默起来了。
蒋梦麟离开北大之后,追随蒋介石、宋子文从事实际政治,官至行政院秘书长。抗战胜利后,美国政府给中国一笔投资,中美两国政府合组了一个“农村复兴委员会”,蒋梦麟接受蒋介石的委托,担任“农复会”主委,为土地改革、农村复兴贡献卓著。蒋梦麟的后半生,直至去世,都在农村复兴委员会的主任委员这个职位上。1949-1960年,在台湾的农业发展中,蒋梦麟所作的贡献是梁漱溟在中国大陆根本没办法比的。
另外一个与梁漱溟有可比性的是董时进,他是比梁漱溟小一代的人。他留学时研究的也是中国农村经济、农村发展问题。他对农村的看法和梁漱溟这批人的看法比较接近。中国的农村从近代西方经济势力进入后,一直在走下坡路,农村的衰落是一个无法避免的过程,农业继续在衰落。毕竟中国是从农业文明走过来的,这一批人都在探讨,农业怎样重振?怎样在工业上面发展?
1949年,政治大变革时,梁漱溟和董时进对中国的未来有一个共同的看法,这牵涉新老解放区相继进行的土地改革。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乡村建设理论》等书当中,对中国的土地制度有详细的分析。他认为中国的土地制度是正当的、合理的。在中国历史上,土地并没有那种想象的大的兼并情况。书中详细分析到,从古代以来,中国的制度一直在保证着土地的流动性,中国有长子继承和诸子均分制度。中国的地主大都很节俭、勤奋。董时进也认为地主都是身居简陋、靠勤劳、奋斗一点点发展起来的。在他们所提供的证据中,一大批地主往前追20年,可能就在上海做劳力,每个月一点工钱,都给家里人寄回去,然后家里人就买田,今天买一分,明天买一亩,这样才积累起来。
1950年代初,梁漱溟、董时进都看到了这一点,他们都认为中国的土地制度不能也不应该进行大的改革,一定要维护土地的私有体制,尊重人民的财产权。但是,梁漱溟后来到新老解放区参观之后,看法有所改变,他觉得中共领导的土地改革也有可取之处
与梁漱溟不同,1949年12月,董时进写信给毛泽东,劝说毛泽东一定要停止土地改革。这封信写了大概10页纸。信里预测了这样改革下去,结局是什么。后来,董时进在香港写了一篇回忆,说毛泽东并没看这封信。若读过,一定不会无动于衷。这封信寄出的第二天,毛泽东出发去莫斯科访问,两个月之后才回来,之后又事务繁忙,这封信又很长,就没看。
董时进后来离开大陆,去了美国教书,一直活到90多岁。
1953年梁漱溟与毛泽东冲突之后,沉默了很多年,这也让他躲过了反右,没有像那些老朋友受到那么多的磨难。除了“文革”最极端的几年,梁漱溟大致维持着一个比较平静的生活状态,直至毛泽东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