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课闹革命后,我们又回到了学校。在“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年代,每天上课的时间很短,每年的寒,暑假还特别慢长。每逢新学期开学,同学们相见,如隔三秋。 隔锅的饭香,小孩子们都喜欢走亲戚。到大姨家去,到姨家去,到舅家去,到爸爸的老家去,到能打发漫长暑假的地方去,到不需要我们的地方去。 三弟跟着舅舅转了一圈,回来就抖起来了,尽管那时还没有抖音。新添了一套行头:跨蓝运动背心,运动短裤。短裤是在裁缝铺定制的,缝纫机砸的,蓝咔叽布料,两侧镶双道的,小手指宽的,白色的竖条。当夏的皮尔卡丹。 我抓住舅舅的自行车后座子不松手,也要跟着他玩两个星期。 舅舅在河北小王集的供销社上班。 小王集是个小集镇,供销社的日用杂品和棉布百货合为一个门市部,在南北向的主大街的东侧。杜勤修,杜大爷,戴守邦,戴大爷联合营业。舅舅一人打理的收购部,在小院子的南大门旁边。 看到了我这个小跟班,戴大爷用商量的口气问舅舅: “你二外甥来啦?咱们凑个份子,也给他添置一套(衣服)呗”? 这是他们同事间的礼数。 我是硬要来访的。舅舅略显无辜,搪塞道:“算了吧,不用了。哪好意思再让大家破费”? 我很失落,但也无奈。为啥一轮到我,你们就变规矩?就不讲“礼”了呢? 咱小人不记大人过。从失落到接受,到向前看,心理的转换还是很快的。 当年,舅舅还不到20岁。瘦高帅,言谈风趣,知识渊博,还能打几套很有力道的长拳。不是吴亦凡等绣花枕头之流能比的。 周围的女孩子们都喜欢他。或者说,是一些年轻的,喜欢他的女孩子,天天围着他转。裁缝铺的大少爷,患有小儿麻痹症,外号“东南甩”。但他有城镇户口,家境殷实,衣着光鲜。也不甘人后,跟着蹭热度。 女粉丝围着舅舅转,“东南甩” 围着着女粉丝们转。 见舅舅又带一个小孩来上班,女粉丝们略显醋意和不耐烦,讥笑他变成了职业保姆。 后来,她们突然对我产生了兴趣。不是爱屋及乌,是发现了我的价值。 “小孩嘴里讨实话”。希望从我嘴里挖掘出舅舅的“黑”历史和新动态。 姥姥曾经给舅舅定过一个娃娃亲,常家湖人。 在马集,舅舅还在上初中,娃娃亲和她的姐姐,上门来商讨大事。 娃娃亲的姐姐,20多岁,边纳着鞋底,边和姥姥唠家常,侃侃而谈,有为妹妹出头做主的责任和气场。舅舅的娃娃亲,白净的圆脸,一言不发,斯文地靠在她姐姐身边坐着,没有存在感。 不知道舅舅当时是咋想的。我们能看到的结果是:他坚决不从母命,媒妁之言,悔掉了这门亲事。理由是: 她学历低,读书少。 舅舅是不幸的老三届,但不幸中的大幸,毕业不久就遇到了招工。还是吃香的工种:营业员。 记得,舅舅上班前,老爸请来吴怀敏,吴大爷对老舅连夜突击培训生意经。 吴大爷是收购行业的老炮,其它行道也样样精通。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地传授了很多行规,秘诀。 “紧打酒,慢打油”,并解释这些口诀的道理。 “开扉子,只能开一半,要抬头,用眼睛巡视一遍周围的情况后,再继续开票;收羊皮,收籽棉,收蚕茧,各有各的门道”。 我是床听生,又是夜课,就记得这么多了。 舅舅的智商,情商都高,在小王集混得风生水起。 舅舅上班后,老妈的同事,千挑百选,又给他介绍了一个秀外惠中的淑女,宁圩子人,宁书记的妹妹。 我没见过她,风闻,小道消息啊,宁小姐的脸上有个小小的“滴泪”,眼睛下方有个小黑矬子。 然后呢?又没有了然后。 总之,舅舅很挑,有资本挑,有时间挑。 舅舅的粉丝们虽然各有心计,但齐声地,信誓旦旦地对我表示:“放心吧,保证不说是你说的”。 她们,有人笑嘻嘻地启发我的记忆,有人脸色凝重地刨根问底儿,有人牙咬着下嘴唇角静听分析。超强的盘问技巧胜过FBI女探员。 我一怕老虎凳,二怕女特务,三怕一群女特务。这谁能招架得住呀?就当了叛徒。 开始像挤牙膏,最后干脆点,来个竹筒倒豆子,彻底地坦白,连同那个未曾见过的“滴泪”。 她们得到了最新的,一手的,丰富的,爆炸性的情报后,怎么和老舅对话的,我不知道。但话传了一圈,又回到我耳朵里的时候,就大变样了,连“地雷小姐”都出现了。我暗暗叫苦:不但被出卖,还被陷害了。 什么是“提耳面命”?我给你们演示一下:老舅拎着我的耳朵,发布命令:“取消你新闻发言人的资格”! 教训是深刻的。在美国毕业后,深知自己的短板,从来不应聘有保密要求的工作。洛克希德马丁公司,军工业一霸,在本城西北郊有几个大的分舵,常年设擂台,广招天下豪杰。没人请我去,请我也不去,怕遇到女特务。 小小的风波之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吃,睡,玩,在漫长的下午,伴着无聊。 在小院门前的大池塘中游泳,玩水。爬树掏鸟窝。树荫下用卫生球画圆圈,困蚂蚁。 池塘南岸有一排大柳树,柳树行的南边有条东西向的,能过“大车”的土路,是我能漫游到的,能骚扰到的边界。在那里,遇见过几个同龄人:好斗的男孩子,和善于调和矛盾的女孩子。 他们教会我用荆条甩泥弹子,还送我一根趁手的荆条。小伙伴们能把杏仁般大小的泥弹子甩得又高又远。那是一项技巧加体力的运动,可惜奥运会上没设此比赛项目。 他们都是附近农村的孩子,暑期还要帮衬家里干些农活。个个忙得像是总经理,不能多陪,不能久留。没记住他们的名字,没交到一个总经理朋友。 有件事是不经意间发生下的, 使我们之间刚磨合好的关系又生分起来。 平时,跟着舅舅到大街北头的粮站食堂搭伙吃饭。不用给饭票,记账。炊事员在舅舅的名字和日期下面打一个勾。 高兴的时候,他们几个人也自己做饭,在仓库里做。 有一次,老舅收到了一只长毛兔,很白,很沉,很干净。 忘记是谁说的了:“一切皆有定数”。 先作有罪推断:牠很可能是为害一方的妖孽,被某大神降伏。拂尘一甩,或是长袖一挥,牠就现了原形,被发配到了人间。 肉眼凡胎们的决定很世俗:吃了吧。 老舅拎起兔子的一双后腿,置玉兔于倒悬,命我用左手先拉直兔子的两只长耳朵,右手再提起一把大号的老虎钳子。 老舅的指尖划过兔子的后耳根子:“朝这里打,要快,要准,要使劲”。 我听从摆布,可惜没人给我们摆拍。 他转过脸去,不忍心看到屠杀的过程。 我是个憨大胆,愚且鲁。心一横,眼一闭,充当了杀手。 隔壁食品公司的小李子,隔着墙头撂过来一块猪肉。和兔子肉混一起红烧。 地锅兔肉,上边贴一圈发面馍。现在回想起来还流口水。 杜大爷,戴大爷,和老舅边吃,边喝,边聊。气氛和天气一样,很热火。 我专挑瘦肉和兔子肉吃。杜大爷提示我吃兔子头: “兔子牙越嚼越香” 。几年之后才明白,这是一语双关的冷笑话。 一锅肉和发面饼子,吃两,三次就都吃腻了。等我再想吃的时候,没机会了。全馊了,全倒掉了。那时还没人听说过冰箱。 一个小男孩,在大门外的垃圾堆上发现了被扔掉的发面饼子,低声惊呼:"白面馍"!捡起来,快速地在短裤上擦了一下,没等其他玩伴反应过来,边吃,边跑远了。 我瞥见了这一幕,楞了片刻。想问,终没说出口。但小伙伴中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冷,很沉闷。 那一幕,至今常常浮现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