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段时候我被调到康拜因上工作,师傅叫刘世玉,他的女徒弟叫王敏。
这种康拜因不是自动的,也就是说要拖拉机来拖,康拜因的师傅坐在收割台上调整割刀的高低,被割下的麦子就进了机器,麦粒被送到斗里,麦草就通过传送带到了屁股后面的拖斗上,这样就需要一个人站到后面拖斗上,不断用叉子将草移到草斗的每一个位置,草最后被放到地里去的时候,才是方方正正的一个草垛子。每当斗里草满了,工人要用脚踩斗上的踏板,拖斗后面的门就会张开,拖斗会翘起来,草就下去了。这当然就是我的工作了。
这个工作听起来不错,但是却是农场工人最不愿意做的工作,他们说这不是人做的工作,因为草屑从康拜因的屁股飞出来时,只有那些重的马上掉到斗里去了,而那些轻的就在空气中飞扬,将整个工人的人体都包在飞扬的草屑里面,不但空气极差,整个人就像鬼一样。这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有时候那个门打开了,斗不翘起来,草出不去,这时工人就要跳的斗里去,用人的重量来压斗使它翘起来,这样草垛才能移下去,工人也就随草滚到地里,然后爬起来,奋力去追康拜因和拖斗,从梯子上爬到拖斗顶上去。 我与刘师傅联系很少,现在实际的师傅是王敏,她不是知识青年,而是农场职工的孩子,她父亲是农场的保卫科长,那时才十七八岁,如果不是文化革命,应该在学校念书。 王敏长的细长,脸非常白,不喜欢说话,有些不怒自威的样子,不是那种男人敢开玩笑的女性。我们之间很少说话,不仅因为性别差别,我是戴着反动学生改造的贱民,在所有人面前唯唯诺诺,一般只有别人对我讲话才敢讲话,与王敏就更不讲话了,只有王敏对我讲话才讲话。
但是王敏确实是我的好师傅,她非常认真的教我怎么用叉子将草拨到斗的各个部位去,并且压实,这样打开斗门时,草才能容易滑下去,同时她不厌其烦的教我当斗门打开,草不下去时,怎么跳到斗里去,用身体的重量将草压下去。
我不是一个好学生,不但笨,而且胆小,常常不敢往斗里跳,她从来没有讥笑我,更没有责备我,每逢这种情况,她总是自己跳下去,然后再从地里爬起来,追上康拜因,爬上車斗重新教我。我不记得她说过一句不高兴的话,看到一个质备的眼神,倒是我自己,每到此时,心里感到难过。
我们就这样一起在康拜因上工作了一个夏天,因为我的工作非常辛苦,王敏经常来换我,让我去做她的工作,她来代替我管草斗。每当此时我心里的感激使我常常说不出话来,为什么她要这么对我好呢? 这绝对不应该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感情,在我的地位上,在年纪的差别上,这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觉得这是源自同情,在农场的劳动者面前,在严酷的大自然面前,相比于农场的 其他人,我是这样的弱小和无力,但是慢慢的从王敏帮助我时看我的眼神中我发现比同情更多的东西,那是一种比关怀,担心,同情更多的东西? 我说不清楚,但它切切实实存在,女人是不会隐藏自己的感情的,何况她还这么年轻.她对我说话的声音变得柔和和小声。这兴许是一种母性,我的弱,我的遭遇,我的处境,在这广漠,烈阳燃烧的北大荒荒凉的土地之上,没有社会,没有道德,没有政治,没有斗争,面对只有她和我,一种母性的保护本能被慢慢诱发出来,我越来越感觉到她的关心和体贴,我们的感情在慢慢地和不知不觉中成长. 北大荒的夏天非常短促, 就是在太阳烈照的中午,一旦一片乌云来了遮住太阳,人就可以冷的发抖,不得不披上棉袄。就是这样的夏天也转眼就过去,冬天会突然降临,这里是没有秋天的。可是地里还堆积着长长的未收割的豆子,康拜因像一个孤单的甲虫在地里慢慢地吞吃着食粮,北风凛冽,不时天上还会飘起雪花。我与王敏一起工作了一个夏天,没有经过果实成熟的秋天,一起进入了冬天。 康拜因工作时,如果北风起来,麦杆,麦皮和麦屑都会被吹起来,在康拜因的周围狂舞,加上康拜因的机器声在歌唱,成了一个喧闹世界。 我的眼镜上布满了麦灰,看出去世界成了粉红的,这时候如果白雪也飘起来,雪,麦皮,麦杆,麦屑,混在一起在空中狂舞,加上康拜因歌唱,在这个粉红的虚拟世界中,王敏常常出乎意料的出现在我的面前,天啊,这还是我当初看到的那个女孩子吗?她变得越来越美丽,成熟,而且充满吸引力,她看着我的眼睛充满温柔,关爱,在她的面前我像一个孺弱的孩子,而她像一个女神,这个女神仁慈,高贵。我们超出了现实世界,到了一个不必顾虑羞耻,道德,政治,舆论的地方:雪,麦皮,麦杆,麦屑在飞舞,康拜因在歌唱,王敏的眼睛直视着我,充满怜悯,爱,和担心,我也看着她,这个场景越来越多的重复起来。 等到事情过去,我觉得那可能是梦境,可能不是真实的,我拿下眼镜,上面满是麦灰,擦了一下,再带上眼睛,啊,清清楚楚,这才是真的世界,文化革命,阶级斗争,反动学生一下子都出来了,所以我明白那个粉红的世界不是真实的. 在粉红世界中王敏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多,这显然又是真实的,我不知道怎么办?听之任之。她没有受过更多的教育,社会的打击,道德的压力对她都很陌生,与大自然和纯洁的距离她比我近的多,她没有那么多的恐惧和顾虑,她直视我,充满温情。不知不觉中我们变得越来越近了,但是没有一句言语。 有一天雪下的特别大,而且时间很长,周围雪堆积起来了,满地白哗哗的,树丛成了银树玉花,一片银色世界。过了几个时辰,雪停下来,太阳出来,白雪在阳光中闪亮,俨然变成一个童话世界,但是天气变的酷冷。这时我突然看到了王敏,在堆满白雪的康拜因前面,我永远不能忘记我看到的这一霎那的图象,她站在白雪皑皑的北大荒的原野上,太阳照在她背后蓝色的天空和大地,也照在王敏的身上,她苗条,亭亭玉立,白色的脸颊被冻的粉红,这种粉红嫩艳,是北大荒生长的女孩子在冬天特有的颜色,她整个人就像一支雪莲,与生育她抚育她的北大荒土地浑成一体。她这一霎那的形象刻印在我的记忆中,伴随我到大庆,北京,上海,美国,而且还会伴随我到我离开世界。我再也没有见过比这更美丽的女性。 美是随场景,处境,感情产生的东西,只有在特有的处境和一霎那才能呈现,而且无法复制,不能强求,不能再生。艺术家不能用创作去产生,女人无法用化妆和化妆品去产生,这支在北大荒雪原阳光下呈现的雪莲,是伴随我苦难的人生树上长出的奇葩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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