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和平的故事 和平與我曾是大學同學,不是一個班,但同一個年級。和平參加了廣場的絕食,他後來告訴我,最初他參加六四運動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的自行車壞了,而且是被人踩壞的。 事情是這樣,那時和平上研究生的地方在很遠的北京城外,比海淀還城外的地方。那天他騎上他剛買的那輛二手貨的自行車,到城裡去看熱鬧,也想看個究竟。 他到達海淀區某高校門口時,正趕上關校門,門衛不讓進,理論上幾句沒用,只有調頭往外走,這時警察已經形成人牆,要封閉校園不讓學生出去遊行。和平在校門口進退兩難,一會兒,學生在警察形成的人牆前,越聚越多,並開始與警察發生推拉,和平與他的車一起夾在學生與警察之間,他與警察解釋說,他不是這個學校的學生,請讓他出去,當然沒人信他。 學生的人群不斷向警察的人牆推擠,最先得以突破的口子就在和平和他的車,站着的地方,因為他的自行車被推倒了,導致警察的人牆形成了個瞬時的缺口,然後這個缺口就再也沒有收攏,而崩潰了。學生的人群從那輛永久牌的自行車上踩過去,車被踩得完全扭曲。和平本打算看完後就回去,他的實驗還在等他做呢。好了,這下他的交通工具沒了。和平在選擇走回他的研究所,還是跟大學生們一起走到天安門去之間猶豫。 半是痛惜半是自豪地看着自己的這份已經破爛的家產,他跟自己說了一句,老子也參加革命了。一跺腳加入了遊行的隊伍,從海淀區走到了天安門。這是和平親口對我說的,他當時說話的口氣,給我的感覺是有一點點,哥們之間喝酒時吹牛的味道。然而接下來的事情,真的就有些搞笑了,他讓我急得當着他導師的面要揍扁這小子。 和平到了天安門後,看了不少熱鬧,接下來的幾天住在我離天安門不遠的宿舍。除了回來吃了幾頓飯,幾乎泡在天安門。這天晚飯時,和平趕在食堂關門前露了臉。我調侃道,哈,職業革命家回來了?你還記得要吃飯啊。他習慣性地給出個笑臉並帶有幾份少有的正經說,我得打兩份飯。我說,少費話,你知道飯票在哪裡,趕緊去打吧。 第一盤棋還在布局的時候,這小子已經把第一份飯掃光了,看樣子是餓壞了。第二份飯是兩個大饅頭,(我最害怕晚上吃饅頭),和平一邊啃着手裡的饅頭,一邊氣勢洶洶要跟我在棋盤上打劫拼死活,我說你是吃飽了撐着了,他說,還沒有,但我要跟你拼個魚死網破。我沒跟他費話,把那塊棋讓給他,把那個劫也讓給他,很快棋局就結束了。 看着他那塊唯一且有限的焦土,他像贏了棋一樣解氣地沖我說,終於殺死你小子一塊棋!哈,不服輸,那我讓你死個痛快,再來!他一摸嘴說,不來了。弄得我覺得是自己輸了棋一樣急,說你這不是撒賴皮嗎? 他把那個剩下的饅頭緊捏在他的拳頭裡,一字一板地說,我今晚去參加絕食。 絕食了兩天半,和平被送到醫院來了,他很虛脫,因為他拉肚子。醒來後,得知是我把他拉到醫院來的,他很生氣,當晚他拔掉針頭,又回到了天安門。但是他脫水的狀況很嚴重,再次被送到醫院,他再次跑回天安門。我認為他在增加我們救護工作的負擔,他生氣地表露我在干擾他的革命行動。他生氣也沒用,因為第三次進醫院時,他已經沒有任何力氣作出反對。 我叫來了他的研究生朋友,傑。他的導師也趕來了,他的導師是位六十歲左右的女性,她在很郊外的地方有一套兩室一廳的新房子,空着,她決定把和平拉那套郊外的房子裡鎖起來,每天由傑送飯看管。 大慨是五月底的某一天,我大老遠騎着車去看他,還陪着他的導師買了些食品一起去看他。那套房門外面臨時加上了三套鎖,他的導師顫抖着手去開那些鎖,我大聲說,和平,我來看你了,我們來看你了,你好些了嗎? 他聽出了是我的聲音,他在裡面跟一頭困獸般地發出咆嘯,並聽到他歇斯底里地在罵人,他罵我是個混蛋,罵傑是個狗腿子,狗雜種,我很尷尬地安慰他的導師不着急,我來開最後那把鎖,和平在裡面罵得興起,突然,我聽到,他連着兩聲叫出他老師的姓名,三個字,一板一眼,接着脫口而出,罵出那三個字的國罵,他竟然咆哮地開口大罵,罵他導師的娘,罵他的導師不讓他革命。 我打開最後一把鎖,一個健步沖了進去,一把糾住他的胸口,把躺在沙發上的他抓了起來,就要動手,他導師從後跟了進來,嘶啞着用力哭喊道,別打了,別打了,這世界都是什麼時候了,你們兄弟就別打了,啊,啊。。。 除了彼此的急促呼吸,我與和平的肢體都僵在了半空。。。 多少年後,而且永遠, 我清晰地記得,記得那時的和平,還有那一刻,他的臉的樣子。有時候,我好想我那哥們,和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