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維讀者網(Creadres.Net)20周年有獎徵文稿件
1 搬這16年。那年40歲,面對建於自己來美那年的四百多平米,和這個很符合國人講究、好運持久的門牌號,交織在一起的數字,讓老薛感覺到和房子的緣分,前世就有。很多人就這樣,樂於在原本不相干的要素上去硬生生尋找連接和交集,再基於這種不着邊際的信息來做金融決策。這樣的糊塗和俗氣,連老薛這樣經過嚴格專業訓練的人,也未能倖免。 這應該也是行為經濟學該考慮的要素吧。可惜在讀研時代他沒意識到,否則,他還真有可能夢想成真:成為世界水準的經濟學家。26六歲那年他出版了部在當年中國沒幾個人會讀,讀了也沒幾個人會明白的著作,意在整合一個前沿分支。海外經濟學發展快速、邏輯嚴謹,中國自己的永恆不變還自得其樂。他早厭惡了自欺欺人的偽學術。專著在這所名牌大學出版社的出版是個意外,在出版很難含金量極高時代膨脹了自信,更深吊起了他對現代經濟學深入了解的欲望。 在一個陌生的社會體制下,靠紙上談兵做研究,期望獲得一流的思想創新無意天方夜譚。一場災難性的車禍,幾年窮困和心靈上的掙扎,他選擇正面現實,順着音樂的節拍起舞。一晃七個年頭過去,他的生活軌跡和他來時的理想,早已相隔幾重高山和多個大海。生活安定,混的也如魚得水,內心卻越感空虛、無聊。在個富裕小鎮住進個不錯的小區,享受着經濟繁榮和互聯網科技快速發展的盛宴,原本以為,餘生會就此溜光水滑混下去,和友善的美國佬們。怪事和明目張胆的被歧視,卻在不經意中悄悄、突然來臨。 那是互聯網泡沫被滅後的2002年,美國經濟淒涼的一段。 經濟危機,讓很多民眾不得不放棄喜愛的住房,甚至是告別終身夢想。滿眼所及,草坪上隨處可見的待售牌像在一夜間冒出。一棟他看了兩年四百多平米的大房,幾天前再去,剛剛以當初四分之三的要價成交。他打算逆勢而上,在這樣的經濟形勢下,規模較小的房子相對大房子,抗壓能力強了很多,正是以小換大的最佳時機。換還是不換,他猶豫了兩年,想不到,最終的助推會來自昔日覺得友善的鄰居。 當初住的房子也不小,對四口之家足夠:兩百五十平米四個臥室。最讓他喜愛的是有個兩面玻璃窗,一個長長酒吧櫃檯連接敞開着的廚房,一面牆帶壁爐的“大房間”(Great Room),足有五十多平方米,是十多年前添加的。夏天站在窗前,看着屬於自己的屋後樹林,草地上坐着躺着的野鹿,邊享受嫩草邊好奇地張望鹿群的野兔,還有枝上正打鬧着無憂無慮玩耍的松樹,老薛每每都有種享受不完的滿足感。每當清晨,窗戶另一邊的鹿果園小區,排列雜而不亂,有章有法的房屋間草坪上正在噴灑的水泉,在初升太陽光照下折射出的細細彩虹,讓他又覺得,似乎就是生活在伊甸園。他很小就想擁有一片屬於自己的林子,卻沒有沒敢奢望還有如此眾多的野獸。 為了給即將出生孩子準備個寒冬時的室內玩場,他將地下室裝修了一番,弄出個六百多平方米娛樂室:在一個光禿禿的地下室,拉線、在水泥地上釘釘立柱做牆、加保溫層、裝吊拉天花板、做瓷磚地板,轉眼間,原本黑暗骯髒雜亂的空間,變成整齊美觀漂亮的樂園。人生第一次,照着書本,通過向家得寶的銷售員一次次請教和自己合計,硬生生裝修出一個有模有樣的空間,還頗有專業水準。文能安邦,武能定國,誰說書生只配做呆子?他一度自我得意。 房子所在的小區開發於七十年代,和剛剛開發完成的新區交界。當時,他在是不是該買新區更貴的一步到位,猶豫和糾結了很久。最終被美國朋友說服:還是一步步來好。那些美國佬哪知華裔的活法和他們的差異,更無法明白華裔隱含經濟實力的厚實,會超過表面的標識。住了四年,他感覺後悔,但每每看到這如夢如幻的景色又覺得值:人生的每一步都是一種獨特的體驗,經歷過就是人生活着的價值。他認為,任何事做了都會有得有失,關鍵是看你怎樣享受得,正確利用失。剛搬進去的幾個月,他沒有鄰居。房子在小區末端,區外連着新區。和自己有邊界相交的兩棟新房,和小區內的隔壁,都還空着且待售多時。 九八年夏天,剛剛度過來美七年之癢不久,他開始合計買房安頓下來,添丁加口。妻子說,還是再等等吧,多攢點錢,踏實。第一代移民,自古以來和窮困為伴,居然開始盯住兩百萬人民幣的奢侈。 照黑市十比一的匯率,兩百萬人民幣,你知道在北京、上海。是個什麼概念嗎?妻問,帶着抑制不住的興奮,和更多的惶恐。 喔。應該是漂亮妞隨便挑吧?讓她生孩子,一定會用快進鍵,哪像你這般磨磨蹭蹭,囉里囉嗦。他回了一句,漫不經心。美你!呸。妻子的不快,帶着笑容。 美國經濟正行走在快車道。從九四年萬維網出現,到千年泡沫破滅,納斯達克還在鼓足勁向五千點衝鋒。不久前,他還莫名其妙的接到一個來自加州的電話,對方給他一個非常有吸引力的薪水,只要他會C++。妻子覺得他玩不來,他卻很自信,憑藉當年在大學時代的編程歷練,和深厚的數學功力,半個月拿下這個語言,到職場混混一定足夠。 妻子丟不下她滿意的工作,他也無意當碼農,有意無意,結果他在這裡紮根。 新區的房子剛剛建好,室內裝修都已到位,室外的屋前屋後,卻還是赤裸鹽鹼地。顯然,第一任屋主是在無奈之下,倉促間不得不做出的放棄。建房流程是:開發商先行買下地皮,劃出街道,按照最低占地面積要求劃好“宅基地”,獲得行政機關認可做好水電氣三通後,就可以開始招攬買房客,再根據不同人的需求差異,建造大同小異、各具特色,面積差別不大的別墅群。建造所需資金,要麼基於積累,要麼從開始就由買房者從銀行貸款獲得,一步到位,再一邊建一邊付給承建者,不會有半拉子工程,也不可能有建築商跑路的機會。很多人喜歡用三十年的固定利息房貸,特別是在利息比較低時一次性鎖定,是個很省錢的招數。 經濟繁榮,錢泡容易賺的時候,還有這般的狼狽。他自我嘀咕了句,沒人在意。 在自個小區,隔壁待售房子的要價和他買入那棟相當,面積卻小了不少,差別就在那個“大房間”,位置也沒他的好。開始幾個月,唯一的鄰居就是對門住的對老人,是第一代房主。幾個孩子很早就像長大鳥兒飛去遠方。七十年代的建房,用的都是上好硬木地板,是那個年代經濟繁榮,開始向郊區快速擴張的結果。小區里還有約五分之一的居民是像他們這樣的第一代房主,這些人曾是那個時代的中產代表,從這開始擴大家庭規模,再到今天空巢。 搭家常談到房子,老人愛說:七十年代建的實在,面積多在一百五到一百八十平米,用料講究,做工精細,精益求精,帶着自豪和對那段歲月的懷念。他們作為普通中產,活過了一次次金融危機的巨浪擊打。八十年代傾向於速度,面積多為兩百到兩百五十平米:用料誇張,與當年人造材料的流行相關,用了不少化工產品,面積大些質量卻差不少。九十年代開始三百多平米甚至更大,不同大小和檔次的小區開始並存出現。 七、八、九十年代,建成的小區各自獨立,一片片代表、書寫着不同時代的印跡。房子越建越大,奢侈概念也在慢慢生變,內外在的差異越來越明顯。 想起來也蠻有意思,當時這樣的是奢侈,今天空巢了的他們想住小點卻難。小房少了,殘留不多的又多被人改裝變大。現在,他們住的就是小房,新常態!他對妻說。 只有你有閒心想這樣的問題!妻沒給他好臉色,也無意想下去。他自覺無趣。 七十年代前,這一帶是果園和農場:西連印第安納,東伸賓夕法尼亞再到紐約,像粘貼在伊利湖邊緣的綠色襯托,被來自湖區帶有水粒春風的吹拂,自然灑落的種子生長出。成片蘋果和桃子園,秋天果子壓滿枝頭的景色早已成為歷史。殘留的葡萄園,像訓練有素的士兵排列整齊的葡萄架,則被排擠和壓縮到越來越小的遠郊荒野外。昔日,美國重要水果種植基地頭銜,早已丟失一乾二淨。倖存的蘋果樹,在不少人家前後院還能依稀可見,只是數目越來越少。同樣的果樹,昔日果大,口感可口味甜、水分充足的蘋果,今天變的干苦澀、缺乏口感。沒人護理結出的果實,隨歲月流逝而春光不再。久而久之,結果越來越小,味道越來越差。開始時年長些的還有人珍惜,用它做果派,後來年輕些的連撿拾興趣也沒,留下的唯獨價值是野鹿的美味。基本上沒見到遺留下來的桃樹,應該是和它相對短暫的生命力有關。 一個物品的價值,很多時候是和人的記憶與經驗結合在一起的,帶有主觀性。 很多人喜歡野鹿在自己周圍活動,甚至專門為它們種植些能提供食物的果樹。久而久之,果樹底下會長出無數小苗,年復一年侵犯草坪的純潔性。多數家庭選擇維護草坪美麗優先,果樹就此成為犧牲品。代替的是更容易管理的樹種:開花不結果,結果不傳種,人類非常挑剔和固執,沒有最優就滿足於次優。 千年更換前的互聯網泡沫,讓很多普通人好好享受了番曇花一現的快速致富盛宴。鄰居家的主婦納尼娜就是典型受益者:三十出頭,在家互聯網初創公司工作,忙着燒錢奔理想。公司還花重金將她送去附近的凱斯西部大學讀EMBA,為未來的大發展積累人才。這是所小規模的研究型私立大學,獨具美國特色。整體排名不是很耀眼實力卻不可小覷:到2017年底時校友中已產生十七位諾獎得主。 完成學位不久巧遇泡沫破裂,整個高科技行業從一片瘋狂一夜間變的死般寂靜。就像狂歡的舞會盛宴後,遺留的只能是滿地狼藉。華麗襯托下的歡聲笑語,強顏奉承和恭維,則隨着寒冷的夜風飄走。原本追趕創業概念的投資者,畫餅充飢後消失的一乾二淨。燒完手裡現金卻見不到實現銷售收益,公司宣布破產,她跟着失業。 到2002年初夏知道她失業時,她已呆家做了年多的宅女,悄無聲息的,連老薛這個經常呆在家,天氣好時都會帶着閨女在屋前屋後玩的人,都沒意識到。通常,他只是在妻下班後或周末出去轉轉,很多時候還帶着兩個孩子。家裡還請有全職的助工,一位慈祥可愛的老人,朋友的母親,在幫忙。 有天,湯姆告訴老薛,自己要當爸爸了!溢於言表的喜悅布滿了臉龐。 我還以為,你們兩個人不想要孩子呢。這下子有得你老婆忙乎的。有需要幫忙的說一聲,在所不辭。老薛很慷慨。謝謝。湯姆回答。 難怪,前陣子你小子整天的滿臉憔悴,原來是在造人!收穫是需要付出的。值!老薛開玩笑說。湯姆只是笑着,樂呵呵的,沒有說什麼。 那段時間,我還以為你有什麼煩心事,覺得又不太可能。老薛說。在心裡他想:這傢伙就是個玩心大,長不大的孩子,沒頭沒腦的不應該知道煩心為何物! 短暫失業也非壞事,小兩口開始用這段難得的時光造人。幾年前決定搬到這個相對昂貴的鎮子,為的是養小孩和日後給孩子良好的教育,這裡公立學校的教育質量,在大克利夫蘭附近屈指可數,歷史上培養出不少人才。很多年輕人由於經濟原因,選擇在便宜小鎮生活,等到孩子進入學齡後再搬來,最大限度享受公共產品。 造人是個年紀敏感的活計,三十多歲的女人,再等,時光不饒人。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天有不測風雲,精心護理好幾個月的孩子,在襁褓中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雪上加霜,女主人閉門生悶氣,短暫的拋頭露面後,又開始更神秘的宅女生活。還算細心的老薛,卻一直沒有意識到這個微妙變化。納尼娜是個瘦弱小個子,別說在人高馬大的美國佬,就是放在南方中國人里,也算小而不巧且不玲瓏的那種,比老薛的老婆還矮半個頭。胸脯平平屁股也不大,豐乳肥臀一樣都不占,連讓男人產生性慾都難。按中國傳統,這樣的女人不是生孩子的好坯子。事發多月後才聽到消息的老薛,一度為其難過,曾多次安慰她的男人湯姆。 已經相處三、四年,老薛和湯姆的關係一直不錯。看上去有點憨傻的湯姆,似乎沒有多少心機。沒有多少利益糾結,大家客客氣氣,相處融洽也不是很難。作為先來者,老薛對湯姆盡了不少地主之誼。既是他做人做事風格的自然流露,也是他所領悟的鄰居間相處之道的哲理性體現,更是中國文化傳統在他身上的展示。來美十多年,他在邊體會邊認識,美國社會和其中生活的美國人。與鄰居交往,應該就是最好的相互學習和理解的機會。 也三十出頭,年紀比老薛小不了幾歲,肚皮卻大了好幾圈,個頭矮大半個頭,湯姆和納尼娜高度相當,走在一起一個豆芽菜一個搖頭晃腦的肥土豆,是道有趣風景。 一米八的老薛擁有美國人羨慕的體重和標準身材,氣宇高昂。相比之下,湯姆卻長的像個圓球,甚至有點邋遢,還不修邊幅。看到湯姆第一眼,老薛就覺得這個人不怎麼地:缺乏氣質,不可能有多少發展潛力,自然也難有很好的未來。如果只將鏡頭對準臉部,兩個人看上去也還馬馬虎虎,勉強及格吧。能看上這種男人的女人,會是什麼樣子的?高科技公司人事部的主管和名校EMBA的頭銜,和這樣的男人老公,在老薛的想象里,沒法構成一幅美麗的圖畫,反倒是覺得特別的彆扭。 有點意思。第一次看見鄰居夫妻時老薛自說自話,樂呵着。 傻樂啥?妻問。 新來的鄰居。 鄰居怎麼? 你沒見過? 沒有。什麼人?中國人?不然,你不會見怪不怪。 妻的意思是,在這亞裔人口少,只有見到華裔才會讓她產生興趣。他們一直想找華裔家庭套套近乎,讓孩子有外表看上去類似的同胞一起玩。可在這個小區,除了他們,外加一韓裔和白人的組合,小區其他的全是白人。至於那半家亞裔,老薛又很難聽懂韓裔女人的英文。 很多同類留學生在讀書期就開始造人,這時候,朋友的孩子已走進小學。老薛很早就想有,羨慕人家擁有孩子的表情時常露出,卻被妻一次次阻擊:必須等到安定,有房子時再想! 擁有政策的,鬥不過擁有土地的。他只能等,這一等就是很多年。她覺得時機到了,開始按部就班:先是坯胎打造,隨後帶着坯胎到處看房,尋找快樂家園。目標房價,從十萬到十五萬,再到二十萬,最終還是妻子堅強,硬生生的堅守住了底線,抵抗了新區鄰居三十萬的房價誘惑。 小區房價二十萬左右,占地一英畝是當時的標配。搬到屬於自己房子後半年,孩子呱呱墜地。就是在那時,他開始有湯姆這對鄰居。 本科畢業的湯姆,在凱斯西部大學後勤部工作,搞技術修理和電子設備維護。這個有八位醫學和生物學諾獎得主的大學,有不少醫學相關的系科和研究所,有大量先進的生物科研儀器和高端電子設備。確保它們正常工作,就是湯姆所在團隊的職責,這樣的工作不是普通電工可以搞定。一年四萬多的收入不算高,不過對於他也是不錯和幸運,學校有很多額外厚待沒體現在薪水裡。光靠他一個人的收入,想保住這二十萬的房子,承擔房貸會力有不逮。泡沫時代,房貸公司有意無意製造了很多潛在泡沫,零首付獲得的房子在兩人同時工作時,不會覺得是個負擔。弄不好,兩個人還有沉重的學生貸款在扛着。 湯姆有個特別愛好,自己製作短波發射台,和世界各地的無線電發燒友通話!他靠對電工知識的熟練吃飯,也痴迷於玩電工類的稀奇古怪玩意:工作和個人喜愛結合完美。他說,很多深更半夜時刻,他都在忙乎,有時和遠在中國的朋友聊天有時和俄國人溝通。雖然音質不是很好還有語言障礙,聽到傳來的聲音,如同找到外星人的那份興奮和滿足,外人很難想象。在湯姆嘴裡,相互認識後,大家就是朋友! 至此老薛才恍然大悟:一直搞不明白,湯姆家的房子為什麼需要安裝避雷針,一根很粗、長長的鐵棒聳立在和自己家相隔不遠的房子外牆邊,從地上直插雲霄,比屋頂還高不少。粗看上去,感覺極不協調。他曾竊笑過:這傢伙估計是剛從公寓搬出,不知道住這樣的獨立屋是不需要這種裝備的,至少,自己還從沒看見誰家這麼做過。有時他甚至有點懷疑,這傢伙會不會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想到這又覺得好笑:中情局不會只有這般低端的技術!妻說,那是用來監視你的!他笑:監視我?中情局和聯調局也太吃飽沒事幹。再說,想對付這樣的監視,也太容易了。在這種地方做特工有什麼好偷的?難不為,是野鹿的生活信息? 2 矛盾的起因,明里看是兩家房子間生長的一堆迎春花,冬末初春開花的灌木:在萬物依然沉睡的初春,一簇鮮艷的黃花在微風中搖曳,迎着飄飛雪花,那種美麗帶來的誘惑,普通人很難拒絕。老薛和湯姆和納尼娜,都是拜倒在黃花中的普通人。 灌木叢在那駐紮了幾十年,估計從房子建成初就開始。得益於土壤肥沃和水分充足,灌木叢一直在擴張、繁榮,生長異常茂盛,三米的直徑地域已兒女成群。老薛一直覺得長的太亂,好幾年都想修理、剪短,縮小規模,讓來年長的緊湊點,遠看像個黃色的火球。住了四年也想了四年。原本是個極普通、常規的操作,出於禮貌和好玩,他邀湯姆幫忙。昔日,大家在一起做了很多類似的你來我往。鄰居嘛,就該這樣。老薛覺得。 從下午四點開始,半個多小時下來修剪的差不多,還剩最後幾個長枝,剪短即可。短期看,光禿禿的像堆乾柴,可能有傷大雅。不過,樹葉掉得差不多的十一月是剪枝季,不該有人在乎。剪下的好大一堆樹枝,都被老薛按標準捆好放置在屋前靠路邊的草地上,有十幾捆。第二天鎮子裡會有人來收走,隨後打碎發酵再回到不同花卉邊和樹下,做個安安靜靜的護理者。在這個季,很多屋前都有數量不少的樹枝需要收走處理。 就在這時,湯姆灰溜溜的被女人叫走,說了聲“危機控制”,走後就再也沒有出來。老薛雖然覺得奇怪,他只聽到屋裡女人的叫聲,卻沒聽出叫聲的含義。他開始佩服湯姆兩口的默契。事後細想,如果湯姆早就意識到女人的不滿,卻還一聲不吭的幫他將灌木叢剪枝,那麼,他這就是有意的在挖個大坑讓老薛掉下去了?! 老薛沒想那麼多,只是一個人默不作聲的做完了覺得該做的,善始善終。最後還剩一根長長的枝子,朝着女人家方向在上下搖擺,似乎在提醒:別忘了我!這時老薛的妻在屋裡喊:醒了!他已聽見才三個月大的小女稚嫩的哭聲。妻在做飯,他回屋將閨女抱着走出來,想等湯姆,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有危機。 湯姆已做了縮頭烏龜,躲在屋裡連出來說句話的膽量都沒。老薛懷裡抱着如同貓兒般大小的老二,心滿意足的走在自家的草坪上,等着對方男子出現。這時,冒出的卻是納尼娜,還氣勢洶洶。來美國十多年,他還是第一次見識美國女人可以如此撒潑。從來不大聲說話的她,嘰里呱啦,語無倫次,高聲快速的嚷了半天,他才聽明白:女人為他砍掉她家的灌木叢,沒有獲得她的認可而生氣! 老薛覺得不可理喻:兩家的兩個男人早就有了共識,灌木叢是他家的,由於生長在邊界附近,兩家人共同維護,共同享受。事先,只是出於禮貌徵求了湯姆的意見,獲得一致的首肯。怎麼現在會出現這一曲? 原本想忍忍,覺得既丟了工作有失去孩子的納尼娜確實是可憐,人到這份上失去點理智也正常。但她隨後幾句話,卻讓老薛忍無可忍:你該知道有多幸運,我們國家給了你想象不到的優待、福利。如果在你們中國,你怎麼可能有兩個孩子,老二早就被殺死被你們的計劃生育殺死在腹胎。就是你們搶走了我們美國人的工作。滾回你們的中國。 四年相處,一直溫文爾雅的,覺得應該很有文化和修養的女人,突然說出如此愚蠢不靠譜的話,讓他吃驚不小。可能是唯恐老薛英文不夠沒聽懂,還高聲重複了一遍。她在嘮叨的你們我們,讓他聽着極不順耳。他內心的火也被點燃,卻還是忍着沒發出,本着好男不和烈女斗,也本着應善待和悲憐正生活在煎熬中人的原則。 該說的話還是得說,不然這傢伙還會覺得華裔好欺負:一,當初我來美國時只有區區五十美元。今天所有都是我用雙手努力獲得的,不是任何人恩賜。二,你對中國了解多少?還是不要自以為是為好。三,我沒搶你工作,一直在製造。你丟了與我沒半毛錢關係。四,最重要的不是你們的美國我們的中國,而是我們的美國。我也是美國公民,擁有和你一模一樣的權利和義務,分文不多也絲毫不少!你既沒有資格剝奪,也沒有能力賦予。 他停了停,原本想用儘可能平和語氣說:再者,關乎國家層次的差異和你是不是生得出孩子,保不保得住房子,能不能找到工作,有何關係?不是所有人都可生出孩子,更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住自己想要的房子。你代表不了美國,也不是主流。過去不是,現在和未來也不可能是。 這些快出口的話,他還是咽了回去:和豬較真,值嗎?!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刺激,他小心翼翼選擇了用詞的恰當。 氣頭上的女人是不可能認真聽和用心去思考的。在美國商場混了多年,他早就意識到,很多時候人們不是聽不懂,而是壓根就不想照你的邏輯思考。在國內大學教書時很在乎的“教導”和“講清楚”,在有了這種理解後,他變的多了睿智和寡言。 納尼娜一定是忍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個爆發的她認為最恰當的機會。或許在媒體上她看到和讀到太多人自以為是的認為:作為最安分守己模範公民的華裔,都是軟柿子! 今天,她吃驚的碰了硬釘子,卻並沒有就此認輸。 第二天,憋了一晚怨氣的納尼娜沒有選擇適可而止。天剛蒙蒙亮,細雨霏霏,薄霧蒙蒙之中,她鬼鬼祟祟的像個黑衣夜行人,快速急乎乎的將老薛家門前的十幾捆樹枝,連提帶拉的弄到她家車庫。估計是專門為了準備放置的地方,一輛車還停在庫外車道。老薛一直有早起的習慣。此時他正抱着閨女,站在二樓臥室窗前看的清晰,心裡在笑這個女人的愚蠢和自不量力:重用這樣的女人,還花重金送去讀EMBA,難怪公司會破產!此時的偷偷摸摸,說明她自己缺乏足夠的自信,卻又不服。認輸,難道就這麼難?不知道,將錯就錯,會更難堪?! 雖然是要丟棄的樹枝,畢竟在自家門前也算是自家財產,私有產權神聖不可侵犯的法律,在這裡是不是也有效?!難道這個女人還真的以為那堆迎春花灌木是她的。即使是的,難道她還想為這件事打官司不成? 老薛覺得,這是個看戲演戲的好機會。生活有了這樣的經歷才接地氣!想到這他多了點開心。女兒的到來讓他覺得人生多了不少色彩,這個女人居然會刺激他最敏感的神經! 他還真低估了納尼娜的執着和頑固。太陽普照大地時來了幾個中年男人,看模樣應是鎮裡政府機關的。她站在車道上明顯在等。走上前,和他們站在一起,在道邊指手畫腳嘰嘰喳喳顯然是在告狀。沒有人走向迎春花灌木叢,應該是她覺得,認定邊界不是需要做的事情。 老薛覺得納尼娜不會不明白,這些人的看法和意見,對於她的是否正確沒有絲毫價值。他們不可能也不會,甚至是不敢上門來挑戰老薛的判斷!自然,她更不敢找幫親朋好友來,惡凶凶的上門問罪。這就是生活在美國的好處。 老薛想了想,沒有走出去,而是打開窗戶,讓底下的人能更清楚的看到他:在看着呢。此時的納尼娜,看上去還算心情平靜,幾個人的說話,在輕聲細語之中展開和快速結束。 頭天晚上,被她氣勢洶洶奚落後回到家,安睡好孩子,老薛做了件事:再次細查了兩棟房子的邊界,確保自己萬無一失的正確性。他從家裡找出已經看過多次的房子平面圖,再拿出尺子在邊界交界處仔細量了,確證整個灌木叢都在自家地域,離邊界還有好幾尺,沒有鄰家半毛錢事。從位置的設定能夠看出,灌木叢是當初人為種植的。隨後他在灌木叢上剪下幾個樹枝,插在邊界線上,意在警告鄰居:這裡是三八線,不要穿越! 對不起,剪下的都被她拉走,只好繼續打攪你們了。離開時他對灌木叢說,加個飛吻。 他又上網查了查相關條款。按俄州法律,一棵樹,坐落在哪家地域就屬這家的私有財產。長出的樹枝如果在空間跨越,跨越部分對方有處置權,沒必要事先獲得擁有樹根家的認可。如納尼娜想剪短空中越線的樹枝,她可以這麼做,不必獲得老薛認可。老薛有完全的權利處置長在他的地皮上的任何植物,除非鎮裡有特別規定不許隨便砍伐的大樹。在那樣情形,也只需和鎮裡交涉與鄰居沒關係。有些鎮子對大樹的砍伐有規定,不得隨意處置,為的是保護生態環境。 有了這個理解,他的底氣更足!如果這個女人也有這份聰明,查查自家平面圖,她不會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如何滑稽。最重要的是,她家的男人此時此刻在做什麼?難道還有心思躲在地下室玩他的無線電? 老薛在想:人窮和人慫是聯在一起的。有些人是必然的慫和窮,腐到骨子。沒有人能改變他們,連他們自己都改變不了。再好的教育又有什麼用?她獲得EMBA的學校,曾經走出兩位本科畢業生,成為經濟學諾獎得主呢。 隨後的結果自然是不了了之。但納尼娜卻並沒就此罷休,她拿出三寸舌頭的威力,期望通過街坊的共同力量來為自己掙分。老薛估計,納尼娜以為自己是在搞中美對抗!老薛也在等着有人上門來“教訓”自己。可是什麼都沒發生,讓他有點失落。他在想,如果是在中國,街坊鄰居,親朋好友,領導同事,認識不認識的,一定會有不少好事者參與,搞場小小的世界大戰!不少人甚至會覺得自己就是基辛格,有能力成功斡旋中美兩國,實現和平對話。 至此,納尼娜要想獲勝,唯一的選擇就是通過法律程序獲得補償。老薛在等着,看這個女人繼續上演醜劇。他在美國商場混了很多年,初步玩會了國情。況且即使要打官司還是得有錢,女人連房子都保不住,哪來剩餘資金玩這般奢侈?她不會真的天真的想當然,以為自己運氣好,就此找到機會和個冤大頭,來為她付清房貸了吧? 他看看,想想,笑了笑,覺得真好玩:可憐又可悲。可憐之人必有可悲之處?! 納尼娜折騰了一天一夜毫無結果。老薛也看了一天,如預期的沒有動靜。他斷定,插在地上劃定邊界的樹枝,這個女人總得去看看吧!看了,不會不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不看,那得有多蠢啊!簡直就沒有腦袋! 晚上,他將這場不期而遇的鬧劇,興沖沖的講給妻聽,當喜劇。沒想到嚇得老婆半天說不出話來,自己又一次遭受奚落:就怪你,讓你低調、低調,可還是顯擺。人家辛辛苦苦湊齊首付就很不容易,有多少人能扛得起這二十萬的房價?妻一臉的不開心。 才區區二十萬。兩個人合在一起再怎麼着也得有十萬,一年省個三兩萬的總不難吧。你看看周邊華裔,不都是這樣過着。為什麼獨獨他們不同。再說換車是生意需要,而且還是低端的。他明白,妻在嘮叨的是他換車事。 你不想想,人家可能還有學生貸款呢?哪像咋們,來時兩手空空,離開學校時卻也沒有負債,一身輕鬆,很可能還攢了幾個小錢。 說到納尼娜找來鎮裡官員為自己主持公道時的應對,還自我得意的他,受到妻的一堆奚落:你牛,為什麼不出去對着她也大吼一通?躲着,還是說明你心虛,害怕! 這你就不懂了。勝敗不在於誰會用語言損毀對方,誰更像潑婦,更會耍無賴,重要的是結果,是在博弈過程中內心獲得的感覺。沉重者,輸也。這原本就是無理取鬧,小人之心,我舉重若輕,四兩撥千斤,不卑不亢,表現的既有風度,又宣示了主權和捍衛的決心與絕不退讓的硬氣。在這之後,再來個釜底抽薪,搬去一個更大、更新、更好的房子,讓她有氣也沒地方出,憋死她!殺人於無形,也不過如此。打口水仗,逞一時嘴上的滿足,才是街頭小人所為。整個小區,咋們是有史以來的第一位華裔,得給街坊鄰居看看咋們的大氣和大度。她可以說,到處詆毀和顛倒黑白,最終,時間會說明一切。原本想一不做二不休,將整個灌木叢連根拔起,徹徹底底的消滅乾淨。不過,這樣做似乎太絕情。如果她當前有憂鬱症的話,這無意於將她逼死。留着它也有好處,當新的主人再聽到這個故事時,會做出自己判斷。那時候,納尼娜會不會自省呢? 老薛是九八年底搬來的,湯姆在次年夏天,看房時兩棟都在市場。老薛帶着妻比較過,覺得湯姆的那套太小,喜好自己這套的位置和後面大房間的氣派和寬敞、明亮。湯姆家後面有個巨無霸桑樹,樹枝快伸進二樓主臥室。站在窗口伸手可及,可隨時享受新鮮桑葚的美味。 開花結果時挺好看,樹上一直打鬧不停的松鼠卻讓人煩心。時不時的,松鼠還會從開着的窗戶跳進偷吃家裡食品,留下一片殘跡。交配季,即使在晚上、半夜三更,不知疲倦的它們,都可以滿能量負荷的折騰不停。似乎世界上,只有它們有性需求需要被滿足。而且,被松鼠吃剩或者被風吹落的樹種,又會在龐大的地域再生無數小生命,徹底摧毀樹下草坪,爭奪生存空間。老薛不喜歡:留着麻煩,砍掉可惜還費錢,再怎麼着也得個千來塊的。 搬進房後不久,湯姆剛剛搬進的那幾天,他又買了兩輛日產新車,本田雅閣和豐田佳美,兩萬出頭多數華裔喜好開的。這是他來美第一次買新車,也算是對很久前給妻承諾的一個了結,還是對妻女兩個生命的關照。付出少少得益卻這麼多,他覺得很值! 對很多普通美國人而言,這種做法比較罕見:同時開啟房貸和車貸,過於顯擺。 幾天前搬來的納尼娜兩口,開着明顯值不了幾千塊錢的舊車,和不多的不起眼舊家具,很像老薛的學生時代,應該是來自公寓。老薛家則時不時有家具公司的貨車到來,上門送貨。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反差在比較中開始被識別,不滿和埋怨也就此慢慢形成。 老薛一直在做生意,而且做的挺順手。納尼娜看不到這點,能看到的就是呆在家裡悠哉閒哉帶孩子的男人,說着不是很利索的英文,還有一個陪着的老婦人,擁有兩輛新車。 後來他和托尼談生意,兩人一見如故,對方給他個建議:像你這樣的開這種中端檔次不夠,至少得開凌志才配。當時他笑着說:還以為只有咋中國人喜好炫耀,美國佬也喜歡這套? 不是好這一套,最起碼的架勢還得有。如果你開輛十幾萬的豪車,我倒覺得你沒分量。有不少人喜歡擺譜,你是我見到的最不會擺譜的。你的生意做的這麼好,一定前途無量。意大利裔的托尼是第三代美國佬,是美國最大的商業地產商的地區主管,負責公司購物中心和寫字樓的出租事宜,主持中部好幾個州的業務。老薛租了他公司不少的門面。 哈哈,你還是不了解吧,我對賺大錢一點興趣都沒有。做生意是為生計,夠花就成。 可惜。對方回了句。 就此後,他們成為不錯的朋友。建立了關係,生意做起來實在是方便不少:最好的機會會第一個給他,同時還是最好的待遇。隨後很多年,他的一個電話幾小時的協商,就有人出價至少五萬接手。他覺得錢太容易賺。如果需要和其它的地產商打交道,拜出自己是托尼的好友,所有的事情都很容易搞定。做生意,信譽和人品價值很大,托尼的認可和認證,就是塊金字招牌。 一個星期後再見到托尼時,他開來輛奔馳,四萬多的價碼一次付清,他不喜歡欠債。自己才開了不到一年只有五千英里的豐田,以半價賣給了湯姆的媽媽。一個月後湯姆說,他媽媽非常喜歡,問他還要不要賣掉那輛本田?他爸爸想要。 他和湯姆的媽媽相識是她來這裡串門時,兒子搬進新居不久。閒談中,她說他的車子挺好自己喜歡。他說自己正想換車呢。她覺得不可理解:還是新車吧,為什麼? 生意需要,得換輛氣派點的。他說。她則帶着不解的眼神看着他,呆呆十幾秒:我也在想換輛車,開了十幾年太舊太老。隨後是吞吞吐吐。老薛看得出,她喜歡,又覺得太貴自己買不起。最終還是忍不住:說個價看看? 他想,既然是湯姆的老媽,就半賣半送好了。喜歡那輛自己挑。當她發現他沒有車貸的那一瞬間,站在一旁的湯姆,臉上有輕微的驚訝,老薛沒有注意到。那天送她,老薛開車跟在她車後面去了她家,老市區圈裡一棟大約八十平米的小房,應該是五、六十年代的代表作,那時建的多在一百平米以內。湯姆媽媽說,湯姆就是在那出生和長大。 這麼看來,湯姆當年的生活環境,也算是中產社區。只是,美國的中產概念在隨時代變,向着更加富有和豪華。湯姆的父母似乎沒有跟上時代進步的步伐。他在想:她們一度是時代的幸運兒隨後又被時代遺忘,留在原地,享受着安穩,卻也慢慢的被遺棄。 現在,湯姆應該是意識到自己的滯後,開始再出發,奮起直追。 一直到七十年代,環繞伊利湖,得益於鋼鐵和汽車製造的發達和高利潤,養育了一大批高薪、高待遇的藍領,很多人學歷不高,卻也工作輕鬆地過着舒適的中產生活:有車有房,還有很好的受教育機會。隨後又是這種奢侈,大量不可一世的商業巨頭被吃空,不得不敗落、破產,被埋入歷史煙塵。時代風向一變,這些昔日靠玩政治,得益於工會力量強大的藍領工人們,特別是其後代,就跟不上時代前進的步伐。 很多時候,老薛喜歡開着車到處走走,領略美國歷史。慢慢的他看出不少門道:城市是慢慢由里向外輻射形成,一個年代建的住房有一個年代的特色,用材,設計,大小,小區規劃,都帶有明顯的時代痕跡。大趨勢是,房子越建越大,地理位置上越來越遠離老城區。一環環的向外延伸,房子質量,外部環境,越來越好越來越現代化。 3 他家對面平房裡住的老人早已退休,男警察,女老師。老師的待遇不比警察差。兩者都受工會保護,一旦入行就是鐵飯碗,且待遇還很好。老頭子說:這棟房子是他們自己設計建造,在七十年代初,這裡還是片果園,後院還留了兩棵做紀念。當時的造價是五萬,城裡建房的造價也是五萬。今天,城裡房只有一萬的市價,個個破爛。他的市價近二十,維護保養的像新房。 老薛曾對妻發感慨:窮和富最終還是選擇的結果。同時起步,類似的生活環境,選擇改變還是墨守成規,結果會很不同。 妻說:這還要你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早就有言在先。 這就是他的老婆:話一出口,必然是咄咄逼人,居高臨下。久而久之,他慢慢的變得不屑和她交流:話不投機半句多。 老薛覺得不可理喻:女人怎麼會這樣,一個張狂的要命不遺餘力頑固到底,不知天高地厚;一個膽小的要死選擇能躲就躲,不知天外有天。男人都有血氣!他將房子平面圖拿給妻看,想仔細和她解釋。她卻說:我不想看,你負責搞定!別因小失大。 隨後就是她對他的一陣奚落,劈頭蓋腦,不需要邏輯和理智。他搖搖頭:難道女人都沒有長腦不成!法律同權和權利平等,難道就是說着玩的?當軟柿子就能過好日子?捍衛自己的權益得靠自己,靠理智和智慧,不是迴避和認慫!為什麼華裔就得當狗熊?! 隨後好長一段時間,是兩個人的冷戰,性也免談。 那幾天他心情出奇平靜!妻卻明顯不安和多了些莫名煩躁:都是你無事惹事。讓你和鄰居搞好關係,才幾個月就鬧得這麼僵,這今後的日子怎過? 這種事,你不該責怪我。自家的東西,怎樣處理是我自己的權利,容不得他人說三道四。他覺得自己有理,也深知美國對私有財產的保護法律。 好好的灌木叢,讓你別折騰你不聽,現在節外生枝。如果你不惹是生非,人家怎麼會對你不滿。道道歉,和解吧。妻說。 你不會看不出來,這絕對不是一棵灌木叢的事。充其量只是兩國開戰的藉口。那就是盧溝橋!她以為自己在代表美國,可以隨意欺凌我這個中國佬。誰敢說讓我滾回中國去,我就寸土不讓。沒有人有說這種話的權利和資格。即使如此,如果她來道歉,和解也不是不能。讓我給她道歉,千萬不能!這不是禮貌問題。她在打碼頭,我必須反擊。我有我的權利,如果湯姆來道歉,我也可以原諒他女人的魯莽和無知。 這次老薛是吃了秤砣心,同時也特別的看不起湯姆這個窩囊廢:事件後他就一直躲着老薛,咫尺之遙,此後十多年就再也沒見過,成為見不得人的老鼠、耗子。 幾個月前你還說,生孩子時可將老大託付給她,讓你晚上可以像守護老大一樣守在醫院。人家也同意。這麼好的人,不可能像你說的小心眼,就是因為一堆可有可無的迎春花?我最近也很煩,公司在準備上市,老闆有甲亢時不時發神經質。還是穩定後方為好。 越是這樣就越不該無原則妥協。咋們華裔,在一些美國佬眼裡就是軟柿子,想怎麼捏就怎麼捏。動不動就讓咋們滾回中國去。我最見不得這種態度,我得讓所有人看看,什麼叫做公民同權!什麼叫先來後到。在這塊地,我先來,她後到!碼頭是打下來的,通過自己,不卑不亢。 就是你多事。 對!我也想給你看看,怎樣守護自己的人格尊嚴。再說,你那份工作雖然收入不錯,也沒必要太在乎你老闆的態度,不行就拍屁股走人。不少的美國佬覺得,像咋們這樣的華裔,都必須乞求一份工作的恩賜,有了之後,一定會像奴僕一樣,做個乖巧的哈巴狗,言聽計從,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任人宰割、欺凌。即使是奴隸,也到了該站起來的時候。像你這樣的資歷和才智,找份類似工作易如反掌。最壞情況呆在家看看賬本,照看孩子,日子也能過的紅火。 妻臉上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沒有絲毫領情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拍馬屁沒有效果,也清楚,就能力,自家的女人確實不一般,中國的名校畢業高材生可是貨真價實,哪是納尼娜可比:納尼娜有名校EMBA也只是空有皮囊,糟蹋。 老薛說的後半部是違心:他可不樂意看見妻每天呆在家和自己吵。她對誰都是萬事追求完美,即使對年幼孩子,都高標準嚴要求,兇巴巴的。他實在是看不慣:孩子小什麼都不懂,讓她們隨心所欲長大挺好的。他會用心呵護,調教。再者他非常自信:咋們兩個基因製造的孩子一定不差。揠苗助長,結果可能反倒不好。 在內心,他實在喜歡這兩閨女。開始時老薛估計,會不會是妻覺得自己重男輕女,因是女孩而生出抱怨。為了這種可能的誤會,他一次次暗示自己對孩子的喜愛。 哪知,他的開心勁,似乎世上最幸福的就是他的表現,卻成為妻奚落的理由:一個沉不住氣的男人,最膚淺。 他沒有注意到,此時的妻因孩子、工作、中年到來,開始滋生輕微憂鬱症:容易煩惱,容易發火,容易產生不滿。 老薛對憂鬱症是什麼,還沒概念:應該是自我逃避,尋找藉口,自暴自棄,不夠堅強而已。在他看來,她所表現的,就是像她這樣來自中國女性精英們的通病:高高在上,不懂人情世故,追求不可能實現也沒有實現意義的完美,對人對己過於苛求。他覺得,她該讀讀歷史和戰爭的書籍,知道戰勝對方不能只是硬攻和正面作戰,還有迂迴包抄,不同的策略選擇。退一步有時還海闊天空:以退為進柔性進攻,反倒更有打擊力。可是,她對這一切都沒興趣。 你有六位數的薪水,在這個地區很不錯了,還有何求?即使和你的同學朋友比,也不差甚至更強,何必讓自己活的這麼苦? 他多次說多次被白眼:明白什麼。自己都沒正經找過工作,也沒在公司做過。 可是,我這不也過的好好的。言下之意他沒有說:只用了短短三年時間,他已將家產從三萬累積到百萬以上,咋們已經是實實在在的百萬翁了。沒有一文外債,一身輕呢。 她從來就不過問家庭的經濟狀況,每天只是老牛般的辛勤耕耘:工作,付房貸、車貸,攢錢給孩子,花在幼兒園、學前班,音樂、藝術輔導,還有大學的學費上。如此顧家的女人美國佬難理解,他卻司空見慣,周圍的華裔都是!無形中,他們生活在與納尼娜們很不同的世界,被個無影無形卻實實在在,獨特的邏輯和心態,環繞、控制。人,最終還是心態和思維世界的奴隸。 在美華裔,很少有像他這樣丟下專業,去混日子和不務正業的。那麼長期優良的專業訓練,還是在很好用的領域,他說丟就丟,樂於做個小商人。 妻不屑:他丟失了志向和遠大理想。當初選擇嫁給你,不就是因為志高氣傲,和滿腦子的理想,中國人頭上的第一個諾貝爾經濟學獎。為什麼不堅持?如果經商,也得胸懷遠大,像李彥宏、張朝陽。你該去加州,那裡的天空更高大,世界更廣闊。 她相信他的商業智慧,只是不能明白他的低就和滿足。 他苦笑着,心裡想: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站着不同凡響的女人。李彥宏當年種菜,他妻子阻止了,我種菜,你在享受,無形之中在鼓勵!況且,一個家庭也是個團隊,你滿足於自己那份白領工作,區區六位數的薪水,卻看不到自己付出代價的巨大。讓我丟下家庭,就為更長的一串數字?更重要的是,對金錢的追求,他缺乏執着和野心。 他確實是像她所說,除了在1986年開始,在中國的一所著名大學教了四年書,在美國就沒有正經的在任何一家公司作雇員幹過。即使在中國,那也是研究生畢業時人家上門要人他就應了而已。他還任性,拒接了來自計委的職位,最終鬧到國家人事部,搞了和特批換了單位。 進京本來就難,還在北京隨意換單位,你也敢想?朋友曾經說。 還不是無知者無畏!也是命中注定,不然,我可能早已經做到部級,更可能現在正呆在秦城監獄呢。這是他內心的實話。他不後悔,就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從來就沒找工作的概念,連個簡歷都沒有。 也是由於這個原因,當鄰居女人抱怨,是他這樣的移民搶走自己這樣美國人工作時,火不打一處出:他一直在創造就業,從來就沒有占據!難道這個蠢女就看不出:他每天呆在家,帶着孩子前前後後的玩!如果他在工作,為什麼不去上班?奚落人時邏輯在哪。 幸虧當初沒有讓納尼娜看孩子,哪怕只是一個夜晚。不然,她還不知道會怎樣對待自己的小寶貝呢。老大出生時,他守在醫院護理室妻旁,讓小妞在胸口聽着心跳,安安穩穩度過人間第一個夜晚。護士幾次過來:要不要放到護理室,讓你睡個好覺。被拒絕。手裡小心翼翼護着貓大的孩子,看着身旁正鼾聲濃濃的妻,有種難於言表的滿足。 孩子出生後有四十八小時監護期,確保母女平安。醫院不許帶小孩過夜。他在附近又沒交往深的朋友,即使有華裔也不想太麻煩,大家都要上班。他只好白天帶着老大,晚上再回家看着才三歲大的女兒。那時已經沒有幫忙的老太太。十三歲以下的孩子,是不可以單獨呆在家的! 老薛覺得沒什麼可怕的。要打架,他一人對付兩個沒問題。再說,美國佬似乎不好這種辦法。要來硬的搞入侵,他有的是武器伺候。等待豺狼的是獵槍,可不是說說玩的。他更明白私有產權神聖不可侵犯:有權擊斃擅自入侵者而無需擔責。 現在,對方唯一的選擇就是走司法程序,在他看來就是無理取鬧:迎春花第二年會長回來,甚至更好!有什麼損失?難道真的僅僅只是為了自己權利被侵犯,想打抱不平? 他相信美國的法律公正。也想藉機驗證一下。這樣的小額爭議,通常在小鎮的法庭解決。 幾個月後他帶着一家四口,靜悄悄的搬進了新家,遵循妻子的低調再低調。舊的,一個月內就出手,還有不錯的利潤。新房子更大更新,左鄰右舍同檔: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如此低調的理由,他說是:如果納尼娜知道中國佬沒有房貸還有大把的流動性資產,一定會在月黑風高夜,將咱家房子點燃。還是少點刺激為好。躲着,永遠的,總可以吧。 昔日的小區以藍領工人為主。現在的鄰居是醫生、律師、大學教授,大企業的中層管理者和有點底氣的私營企業者。開的車子也多屬奔馳、寶馬、奧迪類,只是多數人還是選擇支持美國品牌的卡迪拉克、林肯等。六倍多的地域,三倍多的房子數量,新的小區沿着片丘陵和若干小山坳建成,高質、氣派,各具特色。小區里住着十來家的亞裔:華、印度、日本和韓裔。這些家長在一起聊天,談論的是高端的音樂比賽,名校就讀,多了不少的共同語言和共同期待。 一個小鎮兩個不同小區,生活着屬於不同世界的兩群人,思考着不同的問題,面對不同的挑戰,使用着截然不同的方法和策略。 這個伊利湖畔的小鎮,五十平方公里的地域居住的一萬三千居民,各自劃線生活在等級差異極大的不同世界裡。二十五歲以上的成年人,七成多擁有至少兩年的高等教育訓練,一半以上的人有本科學位,四分之一多的有碩士以上的教育經歷。三口之家的平均年收入在十六萬多。相對的富有和貧窮,從小區的房屋和停靠的車輛,涇渭分明,很容易看出,差別很大。即使是在這樣的小鎮,無論財力和學歷差異,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就是主流、這裡的主人,都自我感覺良好。極端情形出現,像納尼娜者會認定:一定是那些外來者的過錯,是那些不到百分之五的非白人。 搬到新居後,老薛很少碰到舊時街坊。三年後,當偶遇昔日故友戴維斯時老薛問:納尼娜的孩子有多大?哪裡有啊。談到那次事件時戴維斯又說:她說的版本和你的差別可大了! 新房主好像將門前的大樹給砍了,湯姆家後面的桑樹還在嗎?老薛問。戴維斯和湯姆的房子中間只有三棟相隔,從各自的後院能清清楚楚看清對方的動靜。相互間只有樹木和草坪,偶爾有點灌木叢。 桑樹還在。門前的大樹倒是不在了,迎春花也被砍的乾乾淨淨。戴維斯臉上無表情的說。 迎春花砍了可惜,不過,從此將邊界無戰事!老薛嘴裡這樣說,心裡則想:比我狠多了! 就此老薛算是看明白,美國人也會扭曲事實!受過教育的美國女人也會無中生有。 都是生意人,昔日做鄰居時兩人交往不少。戴維斯當年幾乎是和老薛同時進駐小區,一直沒挪窩。一百七十平米的房子裡面塞着十人:他和前妻、現妻與前夫、現在夫妻,前後七個孩子,外加現任丈母娘。快五十歲的他一直靠倒騰房子謀生:將破舊的小房翻新再賣出賺點差價,就此賺點人工。得益於他這樣的人,附近老而小的房子基本上都變成了保養不錯的大房,被遺落的已不多。老婆做着全職家庭婦女,當着班長,偶爾外出賺點醬油錢。這樣的日子對老薛,能維持到現在,實在是難以想象。他有點佩服戴維斯:不僅日子過的還行,房子還保着,他甚至還在攢錢準備讓馬上高中畢業的孩子,妻子和她前夫的,上俄亥俄州立大學,州里最好的公立。等級比它差也便宜不少的公立大學,在州里每個角落都有,幾十所呢。 他們都熱心快腸,典型的美國人個性,每年一次的街道聚會,組織者中一定有他們兩口子。那時候,每次戴維斯都會派孩子上門提醒老薛別忘赴約。他可能是不想讓他這個遠道來的客人,有見外的感覺。如果不是納尼娜,他還真捨不得搬走。 兩人再次相遇是在2017年聖誕節前夕。戴維斯高興的說孩子如願,老薛為他高興和自豪。而老薛的女兒,則在這個夏天拒絕了俄亥俄州立大學的全額獎學金,進入一所所費不菲的私立大學。四年的支出,買下戴維斯的房子綽綽有餘,不過老薛覺得,為孩子教育而投資而付出,值!他早就為兩個閨女,各自準備好了三十萬美元的教育基金,如同多數的華裔父母。 望着戴維斯有點駝背,慢慢遠去的背影,眼帘還留存着他看上去已衰老很多的臉龐,老薛在想:納尼娜之類代表不了美國的主流,也不可能成為主流。咋們和咋們的子女,卻已實實在在的釘入中產。戴維斯他們,還在邊緣掙扎着。 代際差異,階層差異,就這樣在漫不經心的歲月之河中形成、重排和再穩定,基於大浪淘沙般歲月流水的甄選。流走的,殘存的,隨波逐流的,堅如磐石的,都在按各自的感覺活着,有的掙扎,有的得意,有的彷徨,有的張狂做着最後的吼叫,有的默默享受着生活的恩賜。 看着老薛充滿滿足的臉龐和功成名就般的眼神,站在身邊的妻,則以一如既往的語氣奚落他:你有什麼好嘚瑟的,我國內的同學朋友,資產過億的比他家人口還多。是按美元計! 老薛無語,開着自己的車走了。隨後,妻子開着車駛向另一個方向。 (2018年1月於美國伊利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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