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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国大潮20年 -- 万维有奖征文  
庆祝万维读者网创建20周年(1998年4月17日~2018年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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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日志正文
月弯儿:孽 缘 2018-03-13 23:15:16

   万维读者网(Creadres.Net)20周年有奖征文稿件  

  再次见到阿靖哥时已是两年以后。

  那天我从五月花俱乐部出来,听到后面一个迟疑的声音:“月?......”转头,看见阿靖哥提着个塑料袋萧索地站在那,满头凌乱的 头发,削瘦的颧骨突出,眼睛泛着血丝。

  “阿靖哥?!” 冷情如我还是被震动了一下,两年时光不见,不到三十五岁的阿靖哥竟然象一株被抽取了阳光的树,虽然生机仍在却已失去了光泽。

  坐在咖啡厅里,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我打断了阿靖哥的欲言又止,说:“我很好!我到五月花俱乐部是了解一些事情。”停了一下,又补充说,“我在一个私人侦探所工作。” 闻言,阿靖哥大大地放松下来。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替别人考虑太多,忧心着一些他无能为力的事情。

  “外卖店生意如何?你好象过得不太好?” 我端起咖啡,轻啜了一口。

  “......我将店卖了......你的手机号码换了?......”

  “我有你的联系号码。”我打断他说。

  阿靖哥显然已经习惯了我的无礼和任性,只是温和地说:“我的号码会一直保持着”

  如果说这世界上我还有什么亲人的话,阿靖哥就是唯一的一个啦。

  当年美丽冷漠的妈妈拖着我这个“油瓶” 嫁给了到英国开外卖店的香港新界农民,在那个南部小镇香港农民华人圈里很是引起了一阵关于“癞蛤蟆吃天鹅肉”,“鲜花插在牛粪上”之类的眼神。

  我们住在一个没有花园的狭窄的、油烟味很浓的外卖店的楼上。

  没有声音的流言悉悉索索地蔓延着,在沉寂中长成了癌症。外卖店里泛滥着“丢你老母”的暴怒和漠然的沉默。妈妈和我住在三楼的隔间,楼下的主卧常在凌晨爆发出酒瓶摔在墙上的破碎声和“扑街”的语无伦次的咆哮。不知道庆幸抑或不幸,这是一家独立单元,并没有引起邻居的关注,也没有警察的光临。

  我常于梦中惊醒,卷缩于被子里看着对面无动于衷妈妈的身影,看着窗外逼近的月亮,觉得很陌生。记忆中小村树梢间的月亮泛着幽兰的光晕,象一枚椭圆型的蓝宝石,清晰而悠远,投影着山川海洋。这里的月亮大而圆、混茫恹恹地堵在窗口上,象吃多了令人发腻的大饼。

  我被送进入了一所当地的小学。不到半年的时间,就从一个英语聋哑盲的蠢笨小女孩一跃为每个星期一集会上拿到“Headteacher ” 奖的榜样,并圈入 “gifted child” 小组特别辅导。

  所有这些,妈妈是漠不过心的。她从来不与学校联系、不回应任何信件。前半年的我被排除在一切需要家长签字同意的活动外。直到,阿靖哥到了外卖店。

  阿靖哥那时候大约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据说是福建偷渡来的,在伦敦餐馆混了一年后,到胖子外卖店当起了大厨。

  他开始帮我签署各种学校信件,还作为家长到学校开会。

  日子就这样混了下来。

  妈妈常常消失几天不见踪影,我名义上的继父,那位胖子,除了喝酒咒骂就是日夜混迹于赌场。如果不是阿靖哥,外卖店早已关门倒闭啦。阿靖哥当厨师,我当接单员,再请个送餐的司机。整日介醉醺醺的胖子也不敢明目张胆抢完每天的营业收入,毕竟现在还得靠我们养着他啦。外卖店生意仍能继续着,几个人的一日三餐倒不成问题。

   那一天,深夜,我被一阵巨响惊醒,推门出去,看见妈妈站在楼梯上漠然地看着楼下。我按开楼下走廊上的灯,看见胖子伏卧在一楼的楼梯前,我急忙冲下楼梯。

  站在最低一层,茫然地看着那黑色的水果刀把柄深没于胖子的背部,鲜血却从头部蔓延开来。

  从那一刻起,我的记忆就模糊了,分裂成“我”和“她”。 “我”深深埋藏起来,“她”开始掌控一切。

  “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我”是不大清楚的,当时的“我”象鸵鸟一样,躲避了起来。只是在混沌中,依然感知那个“家”彻底地消散。胖子死了,妈妈进了监狱。阿靖哥是难民身份没有干涉的资格,于是十岁的“她”进入了政府的“fostering system” ,碾转十多个领养家庭。“她”在孤独沉默、暴力混战、抽大麻酗酒中长大。

  在“她”掌控期间,唯一一次“她”唤醒了“我”,是在那个叫 “灿烂”小城的海边。“她”抱着一个灰色的罐子,站在一块礁石上,

  海风凌厉地扫过,浪恶狠狠地撞击上来,整个人都湿透了,海水顺着头发流淌下来,犹如泪水。“她”却在哈哈大笑:“你这个笨蛋!醒来吧!送她一程!那个女人死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妈妈,妈妈死了。一个对我来说很陌生的人,抑或只是一场梦,但到底是妈妈,我想有一天将她带回到她出生的地方,也算是叶落归根吧。

  “白痴!哪有根!早死早超生!” “她”狂笑着,将骨灰罐子摔向大海深处。


  我再次醒来后,那已是几年以后。

  那一天,我醒来时已在医院。头上缠着层层白纱,手上插着输液管。扭头,看见阿靖哥欣喜激动的笑容:“月弯儿!”那张脸退却了小年青的青涩,下巴一层多日未剃的胡髭。

  “阿靖哥?” 我如大梦初醒,一切仿如前世,又如昨日刚逝。

  阿靖哥十年前就到了这个叫“灿烂”的小城, 他拿到了绿卡,拥有了自己的外卖店。

  那个周末的打烊时分,一个浑身血腥淋漓的女孩跌撞进了店内,将正在清理外送保温包的杨博士吓了一大跳。杨博士是L 大学电子电器控制工程系的教师, 是阿靖哥在一个华人迎春晚会上认识的,两人一见如故地成为了好朋友。周末,杨博士常到店里帮阿靖哥送外卖。

  报警后,在等待救护车的时间里,阿靖哥认出了女孩竟然是已 7 年未见的“月弯儿”,跟着救护车到医院,衣不解带地守候了整整两天, 直到我醒过来才松了口气。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靖哥念叨起他以前每每心情低落时的祈祷用语:“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


  窗外,阳光灿烂, 这一醒来我已是年芳十八。“她”陷入了沉睡,当了多年鸵鸟的我不得不重新收拾心情直面世界。

  我对 “她”的经历一无所知,被医生判断为失忆症。警察一时也无法了解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什么这么凑巧出现在阿靖哥的外卖店里,头部还受到严重的撞伤。

  “Humanity does not pass through phases as a train passes through stations: being alive, it has the privilege of always moving yet

  never leaving anything behind. Whatever we have been, in some sort we are still.”(C.S.Lewis) 人生历程并不像火车通过每个站台那样(总要下载):活着,意味着总是直前,从不漏下什么(没带上)。在某种意义上,无论如何变动,我们依然静止 。

  也许, 与“我”割裂,看似冷酷无情的“她”,阿靖哥就象那点点跳跃着的温暖的光隐藏在最深处,令“她”在最后的时刻追寻而来? 


  我暂时就在阿靖哥的的店里待了下来。最令人头疼的是, 我的英语程度又恢复到刚到英国不久时的水平,年纪大了又不可能重读小学,只好参加了当地慈善机构给新移民办理的英语培训班。

  阿靖哥外面店楼上只有的一房一 厅。我占据了唯一的房间,阿靖哥住在客厅里。客厅里的沙发床白天收起当座位,晚上打开就是阿靖哥的床。小套间有独立厨房,卫生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倒也很温馨。杨博士和他的朋友们常常过来打火锅,高谈阔论,评击时事。我也提高了不少素养。

  那天正在上英语培训班的我突然头痛欲裂,就回家休息。 我回到家找出几片阿斯匹林和着水吞下去就回到房间躺下,不久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朦胧中被一阵轻柔的音乐唤醒,就起来到了客厅。眼前发生的一切,好一阵,让我以为自己正在做着一个奇异的梦: 两尊赤裸的古铜色的雕像正站在窗前深情地注视着对方。一只强健有力的手正放在对方健美的臀部上,一抹初冬的阳光透过纱窗, 整个笼罩着一层金 色。 我使劲地摇摇头,再次睁开眼睛。两尊雕像转过头来,是阿靖哥和杨博士!

  怎么回事? 我象喝醉酒似的退回房间关上门,蒙上被子。心脏停跳了一分钟后,象鼓似的狂敲不 已,都快要从口里跳出来了。也不知道阿靖哥和杨博士什么时候走的。整整一个晚上阿靖哥都没有回家。

  第二天下午,才看见一个憔悴的身影低着头踱了进来。

  那天晚上,阿靖哥和我彻夜长谈。

  从小,阿靖哥就知道自己喜欢男生,在乡下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在大学时和一位男生在操场亲吻时被校保安的电筒照了个正着,双双被除名。村里的人都视他为“艾滋”、“妖魔”,另一位男生却在被开除回家没多久后便自杀了。

  阿靖哥开始了九死一生的偷渡,最终来到这个被称为“同性恋之都”的 Brighton。但,在他内心深处亦然有种深深的羞耻感。

  当阿靖哥遇到杨博士时,就如一只在荒芜的原野上独自挣扎的斑马看到了自己的同伴,相识、相知、相爱,生活里有了阳光雨露。

  但是生活毕竟不是玫瑰园,没有那种历尽千辛万苦后终于“live happily ever after”的结局。杨博士是家里的独生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杨博士是万万不敢让年迈的传统保守又极爱面子的父母知道自己是个同性恋的实情,否则等同谋杀亲生父母。杨博士和一个叫惠清的女孩结了婚。

  惠清是有了身孕后才认识杨博士的,并闪电般地办理了手续。几年前,杨博士到了英格兰中部的L大学城的L大学的Electronic and Electrical Engineering ,是个reader 。杨博士说reader这个名头就是给象他这样当不上教授的人弄的,在那吊着,就这样一辈子啦。 惠清是computer science 系硕士连读的博士生,拿的是全额奖学金。她怀孕时还差一年没有毕业。

  我待在阿靖哥外卖店的日子杨博士、惠清也经常来访。记得第一次见到惠清时,她挺着一个五六个月的肚子,安然平和。

  经检测,是个男孩。阿靖哥对这个孩子也很重视,欣欣然期待着,也当自己是这个孩子的爸爸。杨博士和惠清结婚后就在大学附近卖了一个房子。我和阿靖哥也经常拜访他们。

  那一天我一个人去探访惠清。从后门进了花园,看见惠清正坐在厨房的小餐桌前,茫然地盯着窗外。一见我,眼眶一红,眼泪就往下掉。都说怀孕中的女人象英国的天气,说变就变。我上前搂着她,轻轻地拍拍背部,好不容易才扭息她的水龙头。

  “你知道这不是他的孩子。” 惠清突然幽幽地说。

  我手停了一下。惠清开始静静地讲述起了她的故事:

  “......春节晚会那天来的人很多,还有一个刚从国内过来的学生向L大学的中国学联献了一面五星红旗。从大使馆来的什么人还讲了话。过后播了两部中文电影。我记不起是什么了,但一些情节令我联想到我的身世,感伤不已,痛哭流涕。所带的餐巾纸用完了,手上都是眼泪鼻涕的,又舍不得新买的套裙,真是狼狈极了。忽然间,旁边有人递过一快东西,顾不了许多,拿起来就擦。擦完了扭过头说声谢谢。才发现,我拿的竟然是他棉大衣的袖子。心里真是又感动又尴尬。呵呵, 听起来象是老掉牙的爱情故事的开始。

  ‘拿回去帮你洗洗吧。’ 我说。

  ‘不用了。 ’他说,并伸过手来,‘我叫大杨,电子工程系的。’

  看完电影后,一起走回来,才发现我们同租住一个街区。此后,也没有特意往来,偶尔在校园见面也只是点点头而已。

  当时心里也奇怪,本以为他会追求我的。也许他已经有了女朋友了吧。”

  “这是我在L大学的第二年,读的是计算机科学。我在国内读研究生时主攻方向就是研究家庭智能遥控的,并在IEEETransactions on Computers (TC) 发表了两篇文章。L大学计算机科学系的头头李教授到我们学校讲学时,我有机会与他进行了交流。看了我在 TC的文章,很是赞赏,为我提供了一年M.Phil ,三年Ph.D. 的奖学金。其实,就算是没有奖学金,我也能负担得起。”

  惠清长长地叹了口气,看了我一眼,说:“你一定会认为一个穷学生,哪来那么多钱?” 她露出了很奇异的微笑。

  “我 差什么就是不差钱,从小就是那种穷得只剩下钱的人。我爸在南方那个中越边境的小县城当了一名县委书记,妈妈是当地中学的一名教师,就我一个独生女。在外人 看来,我们家是个多么幸福美满的家庭。有谁会想到我是那样孤独、无助。爸爸一天到晚很少回家,没完没了的检查、接待工作,见了我也只是摸摸头,拿出钱来给 保姆,要她带我到玩具店要什么就卖什么。妈妈呢~~” 惠清甩甩头: “我从来就没有过她抱我的记忆,就连生病了,也是跟保姆住一起。有时,她看着我的眼神很奇怪,让我不禁会打个哆嗦。我虽然小,但潜意识里,觉得妈妈在恨我! 是 的,是恨。不是讨厌,不是不喜欢,是恨。唯一的一张和妈妈的合影,就是在县委大院家属联欢会上,宣传部的摄影师硬帮我们照的全家福。妈妈手搭在我的肩上, 爸爸搂着妈妈站在后面,笑得灿烂。这张照片我一直保存着,孤独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假装我有对多么疼爱我的父母。” 说到这,惠清惨白地笑着。

  “在 我六岁那年,我爸被提升到区里当书记。那天,阴雨连绵,我妈和保姆正在家里忙着打包。突然,一大帮人涌进来,对我妈说了什么,她就昏倒了。醒来后,就把自己关到房里几天几夜没出来,医生叫也没开门。我爸在从区里回来的路上,翻下了山沟,司机受了重伤,我爸在到医院之前就死了。听说,等到警察赶到时,公文包 和我爸的一块贵重的手表还有皮鞋都失踪了。后来,附近的几个村民被抓了起来,才找回了失物。手表还回来的时候,我妈说把它送给拿走它的人吧。”

  “我爸是个孤儿, 所以我被送到了外公、外婆家。出事前,我们很少与他们来往。记忆中,外公外婆只去过我们家一趟。妈妈就此辞职去了深圳,除了生日那天会收到一张卡外,我就 没有再见到她,直到我十五岁那年外公去世。”

  “外公去世的第二天,妈妈才从深圳回来。与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她的丈夫和一个六岁的儿子,全家珠光宝气, 住在一家五星级的酒店里,似乎是礼貌地来参加别人家的葬礼。妈妈第一次给我带回来礼物:一大皮箱的时髦衣服。葬礼的第二天,他们一家就飞离了重庆。那天晚上,外婆让我到她的卧室,从床底的一个箱子里拿出了一本相册给我。打开一看,记录的两个女孩的甜蜜快乐的成长历程。一位女孩是妈妈,另个女孩跟妈妈长得很象。外婆说这是妈妈小一岁的妹妹。我从来就不知道妈妈还有个妹妹。外婆搂着我坐在床上,轻轻地诉说起了一段往事。”

  “外公外婆是重庆一所重点中学的老师,在文革中历尽沧桑的他们,两位女儿是他们所有的寄托和希望。两个女孩也争气,先后考上了重庆市的同一所重点大学。妈妈在大学的最后一年,遇到了到该校进修的某县的宣传部长--我爸爸。毕业后便结了婚,随他到了他所在的一个县城的中学当了教师。不久,爸爸就被提拔为县委副书记。那一年,妈妈的小妹到县城探望妈妈,回家不久就请假失踪了。着急的外公外婆四处打听,几个月后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找到了大腹便便的小姨。在外公外婆面前,小姨跪下来承认了与我爸爸的私情,并说爱他,无论如何都要生下这个孩子。这就象是扔下了颗炸弹,炸得外公外婆鲜血淋漓。 更让外公外婆伤心欲绝的是小姨生下婴儿后不久就去世了,年仅二十二岁。那个小小的婴儿就是我。小姨才是我的亲生母亲。为了家丑不可外扬,也为了我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外公外婆逼着妈妈将我当成了亲生女儿。于是,爸爸带着妈妈和我到了南方那个小城镇。”

  “外婆说完,爱抚着我的头痛惜地说: ‘对不起,清惠。’在我的内心深处却有一种异样的情感升起来,忧闷的胸豁然开朗,多年对妈妈的怨恨和不解消失了。原来我有一个如此爱我的亲生母亲,为了我不惜抛去名誉和生命。我紧紧地拥抱了外婆,满腔热泪地说:‘谢谢,谢谢告诉我这一切。’”

  “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但就在那年暑期,外婆病逝了。我知道,从此再也没有家。这次,妈妈只身一人回来。处理完一切后,她来到我的房间,递给了我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看到我放在桌上的她和小姨的照片,还有我和她与爸爸三人的合影,眼眶红了,突然倒在床上嚎啕大哭,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上前扶起她,真诚地说了声:谢谢。这是我们母女俩第一次对视。”

  说着,惠清回房拿出了两张照片。在一个蓝色的镜框里,两个花季少女一式的白衣蓝格子裙相搂着面对镜头灿烂无邪地笑着。另个淡黄的镜框镶嵌的是一家三口似乎是幸福的笑容。照片里的小女孩略显紧张。我轻轻地触摸着小女孩的脸,心里有种要把她搂在怀里保护她的冲动。面前的惠清再也看不出当年小女孩的影子,不知怎的,我有种流泪的冲动。惠清靠在椅子上,双眼朦胧,沉浸在她自己的回忆里。

  “离开重庆的那天早上,我手拿剪刀,面对镜子中的我说: 永别了!然后手起剪落,把长长的一根辫子连根剪断,并把它埋在了阳台上那棵巨大的东青树的底下。提起简单的行李箱,最后环顾一眼这熟悉而陌生的空荡荡的的曾经的家,房子的新主人明天就搬过来了。瞑暝间,外婆对我说: 去吧,孩子。我转身踏进外面晦暗的天色中。十七岁,从此青春不再。”


  “大学生活慵懒而无趣。有了妈妈给我的五十万元,我在校外租了一套一房一厅的房子,对学校说是住在亲戚家。我对人和事都没有太大的热情。没有计划,没有追求,没有活的激情,也没死的愿望。我所在的是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系,全班三十位学生中只有七位女生。第一个学期,不同年纪,系里系外追求我的人都可编成了一个班。我有了一个很浪漫的名字”小山口百惠”。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虽然我是全班最小的,却有一颗最老的心。每每有人送巧克力、鲜花、求爱邮件,我总是微笑说谢谢,然后将巧克力吃掉,鲜花插起来,邮件进垃圾箱。为解闷,我大部份时间都化在了对智能信息处理与控制理论在移动机器人等系统中的应用理论与技术研究上。为此还获得了《计算机世界》奖学金。就是在那次颁奖会上我认识了四十多岁的磊。他是益跃数码科技有限公司的董事和CTO,也是评委之一,竟然还是我的师哥。通过交谈,才知道他儿子是我的同班同学垄---我的疯狂追求者。从开学的第二周起垄每天送我一枝红玫瑰。这种琼瑶式的浅薄的小男孩根本就是让我心生厌烦。”

  “那天晚上,磊开车送我回家。路上,他侧过身从我座位前的屉子里拿一张音乐cd。闻着他衣袖上淡淡的草木香水,我的心狂跳起来。车在小区铁门外停下,我依然傻傻地坐着。他下了车,走到我的一边帮我打开了门,轻柔地说:到家了。我下车后木然地往前走。进了铁门,我飞快地往楼里跑去。冲上六楼,打开房门,在黑暗中掀开客厅窗帘的一角,往下看。

  他的车还停在小区外的路灯下。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的铃声把我吓了一大跳。打开手袋手忙脚乱地接听。是磊的声音:到家了吗?怎么没开灯。从此,我们万劫不覆。”

  惠清拿过两个小女孩的合影凝视着,微微一笑: “我血液里也许流着母亲的狂野。火山喷发似的纯情女孩的初恋会将世界烧成灰烬吧? ”“也许吧。”我说, 失去八年记忆的我无法理解这种震撼的爱的感觉。惠清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一抹漠漠 的光。

  “我二十岁生日的前一天,搬进了磊用我的名字买的豪华公寓。我知道与磊的这段情不会长久。或许 对于磊来说,有一个年轻漂亮的情人只是一种成功的象征,但对于我来说,他就是我灰暗世界里的 一缕阳光。我不要未来,不要结果,我只想体验现在这种‘活着’的感觉。尽管我对磊送的钻石项 链,名牌衣服袋子这些都没有什么兴趣,但我从来不会拒绝他送给的任何礼物,因为我知道这是男 人的一种自满的骄傲。 ”

  “在一个温暖的黄昏,我约垄在校园对面的咖啡馆见面。三年过去了,其他追求者都知难而退,只有 垄还天真幼稚地执着着。我知道一定要割断与垄的纠缠不清,但又不能让他知道我是他父亲的情人。一踏进咖啡馆就看见垄手拿一支红玫 瑰站在一张靠窗的桌子前。他看见我走近,紧张地迎上来将花递到我的手上。我刚要开口他却抢着说: ‘我已经知道你为什么约我出来了。’我心里一震。他停了一下,又说: ‘我知道你从来就没喜欢过我,但我 送你花是因为我喜欢你,接受不接受都没关系。 ’”

  “‘但对我来说很有关系。’我说,‘我不想让我的爱人误会。’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真的象他们说的那样吗?你一直被包养了吗? ’ ‘这与你无关。’我冷冷地说。 他扭过头去,嘴唇颤抖着。我突然有点于心不忍,唉,还真是个孩子呢。 ”

  “我站起来,拍拍他的手说: ‘我是个坏女孩,垄,不要靠近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馆。”

  “我低估了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孩的妒忌。垄竟然跟踪我。”

  “那是个少有的星光灿烂的夜晚,我送磊下楼,恋恋不舍地吻别,抬头,突然看见垄飞奔而去的身影。我匆匆地告诉了磊关于垄的故事。磊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颤抖着,仿佛那天咖啡馆里的垄。

  他一踏油门,朝垄的方向追去。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我病倒了一个多月,等回到学校时,听说垄出了车祸,断了一条腿,就退学了,说是要到国外去。 磊也再也没出现过。只收到他的一条短信: 保重,公寓由你处理。”

  “第二年,我卖掉了公寓,到了南方一个大学读研究生。 ”

  “也许是我的命,总爱上已婚男人。”惠清摊开右手掌,沿划着中指间那条细细的布满分叉的直线:“曾有个算命先生给了我一句赠言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说我命中注定太多漂浮纠缠,早婚早生早造化。” 惠清爱怜地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 “感谢上苍给了我这个孩子,从此我的生活有了目的。”停了好一会,惠清轻轻地咬了咬嘴唇,抬起头来说:

  “ 他是我的导师李教授。”

  我心里一震: 什么?就是那个总戴着一条胡里花俏领带的香港老头吗? 他老婆李太太是我们这个区的华人联合会的会长。

  五十几岁的年龄保养得很好,打了Botox的脸一点皱纹都没有,笑起来象绷紧的气球。好几次华人联欢会,李太太都把她世界著名的专家老公李大教授请了来发表演说。据说李教授是香港大学、新加坡大学和清华大学的名誉教授,还是国内好几个大型项目的专家顾问,与江泽民、胡锦涛等国家领导人都合过影的。与那些挤到女皇面前快速自拍的照片可不一样(上次女皇来L城为有800年历史的露天自由市场的纪念塑像揭幕,中国楼外卖店的伙计阿文手拿一支玫瑰硬窜到女皇面前来个自拍和影。幸亏女皇也不介意,仍微笑面对镜头。阿文冲印了好多,装上镜框到处送人。据说寄回家乡的那张还被村委会要了去悬挂在展览厅里。阿文成了名人了)。能跟中国国家领导人合影的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物了。一般的老百姓不要说合影,能远远望一眼都是你的福气。不经过祖宗三代的审查你是进不了那个场地的。李教授是这个小镇华人堆里的名人,很受人敬仰的。不过,敬仰归敬仰,满腔广东话口音讲国语的李教授的外型实在不敢恭维。矮小的个子,微微的秃顶,不大明朗的眼神,总让人觉得有点那个,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惠清怎么会爱上他? 他老婆要是知道了......我都不敢想象了。

  惠清看我愕然的样子,自我讪笑着说:“我也是稀里糊涂的。他到我读研所在的大学讲学时,我的研究生导师向他推荐了我。看了我在TC发表的关于标准化智能传感器软件开发的文章,很为赞赏,说他目前的研究方向就是这个,邀请我加入他

的课题研究小组。就这样我到了L大学成为他的博士研究生。他对我很关心,我到的那天还亲自到机场接我,陪我办理各种手续,参观校园,甚至到银行开户,超市采购。从小失去父母关爱的我突然有一种被宠的感觉。他是个工作起来就忘记一切的人,星期六也加班加点,常常连午饭都不吃。刚开始时,我会从外面带回汉堡或三明治什么的给他,后来就拉他一起到餐厅去,边吃边聊。就这样,也不知什么时候互相就有了感觉。那个星期六,我主动到办公室帮他处理一些资料。当我站起来垫起脚拿柜子上的文件时,坐在一旁的他突然抱住了我。一阵久违的颤栗传遍我的身体,不由倒在了他的身上。

  当我躺在办公室的地毯上是,看见窗外高挂枝头上的那片孤零零的红叶悄然飘落。”

  我呆呆地听着惠清的故事,老半天回不过神来。只觉得口干舌燥的,于是站起来烧开水冲茶。从柜子拿下那盒精致的铁观音,上面有行字: 一杯茶品人生沉浮,平常心看万千世界。顿时,我心情平静了不少, 一边悠悠地将开水冲到杯里,一边

  沉吟地说: “那孩子的事,你波士知道吗?” 惠清微微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我怀孕时,我已经跟大杨结婚了。其实......”惠清表情变得漠然: “得知我结婚的消息,他似乎有一种解脱的感觉。还送给我俩一幅贵重的油画,大杨转身给了慈善店。今年,他又招收了一名漂亮的新加坡女孩。” 我长嘘~~了口气,都说“教授”即“叫兽”,看来此话不假。我端茶坐到桌前:“ 现在也挺好的。杨博士肯定是个不错的父亲。杨伯伯杨伯母也会对孙辈疼爱有加。” 惠清点点头: “也算是孩子有福气。上次陪李回中国参加会议回来后,发现自己怀了孕,刚开始也有点惊慌,偷偷去找了GP。他说要等三个月才做人流。回来在网上查了一下,三个月已经是完整的baby型了,还会打嗝。一股强烈的母性占据了我的全身,决定无论如何要生下这个孩子。再说,我有足够的钱可以提供他或她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于是,我着手寻找要买的房子。”

  “那天,小雨淅淅沥沥,我跑了好几处看房子,最后一所房子在公园边上,看完房子出来已是晚上9点多。冬天霭气沉沉,我慢慢地穿过公园向公共汽车站走去。路过一张满是残叶的椅子,又累又饿的我也管不了潮湿,一下就坐了下去。望着远处的灯火,灯下都有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故事。这个世界里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灯是属于自己的。若今天消逝,也不会有人记起。不禁悲从中来,伏在椅背上大哭。突然感觉到有人将一件雨衣披到我的身上,抬头,遇到大杨关切的眼神。那天晚上,大杨静静地听完我的故事,说他愿意做孩子的爸爸,永远地看护他。并告诉了我他与阿靖哥的关系。第二个星期,我们就去了教堂登记结婚。大杨说,如果将来我爱上了别人,不管带不带走孩子,他都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买房子时,大杨坚持由他负责贷款,决然不肯用我的钱,要我给孩子设立基金。”

  我拍拍惠清的手: “杨博士就是这样的人。放下心好好养胎吧,你还有我们大家。” 惠清突然眼眶一红: “可是,我却爱上了大杨......”

  ......

  我记忆恢复悄然离开的那天,惠清正处于临产期,杨博士的父母也特意从中国赶来。

  时光翩跹,两年时光恍然而过。看着咖啡桌上的一束忽忘我,忽然很想知道孩子的模样。

  “带了孩子的照片吗?” 我有点热切地问道。

  “......”阿靖哥低垂着头,脸色有点苍白。

  “......孩子出事了?......” 我的心莫名地一痛,不明白见过许多生死冷酷的我,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何来这缕牵情?

  英国低矮的冬日的阳光穿透玻璃窗照在身上,带着丝丝凉意。

  “孩子几个月时感染了脑膜炎...GP误诊为一般的感冒病毒......太迟了......惠清精神发生了混乱......” 阿靖哥平静地述说着,“她一看到我就会发作,竭尽可怕的语言......还自杀了几次......惠清需要杨的全力照顾,我半年前就离开了。” 他抬起头,温暖地唠叨起来,“弯儿,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我......决定回国了。这么多年我寄了不少钱回家,家里盖有楼房,还修建了游泳池,尽管家里没人会游泳。呵呵呵!......我到大使馆说了情况,政府会帮助象我这样偷渡出来的人回家去,在政策上扶持我们做点小生意。我一直在找你,就想离开前和你见见面,知道你还好。......”

  有什么暖暖地盈满了我的眼眶,我讨厌这种感觉,久久地仰望着屋顶的吊灯,尽力地将这煽情的液体逼回。

  还记得妈妈以前喜欢看的那部日本电影《望乡》。独在异乡为异客或许还能忍受,如果在故乡成了陌路人该是怎样一种

  绝望呢?

  但人生如过客,何必千千结?祝愿阿靖哥终归圆满。

(Creaders.net专稿,未经书面授权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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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战斗在温哥华的岁月 留言时间:2018-03-23 21:54:39

真好,也是我们生活着的真实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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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冬儿 留言时间:2018-03-23 12:42:32

看见月弯儿的名字赶紧进来,知道月弯是写作高手。一口气读完了,写得真好。不过故事太让人难过了,希望只是小说,不是真实故事。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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