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維讀者網(Creadres.Net)20周年有獎徵文稿件
我叫小方,2001年以廚師身份移民加拿大。
登陸的第二天,我按照移民指引到市中心申請了社保卡(SIN)。記得那天是四月十一日,小雪。呈現在眼前的異國街景、膚色各異的人群和讓我雲山霧罩的英文像是一個夢。這一切,以前只能在電視電影裡看到。然而,飛揚的雪花不時地落在我臉上,像是在不斷地提醒着:我真的站在地球的另一端了,它不是夢。
我找到了傳說中的唐人街。當看到中文字的招牌和來來往往的中國面孔,原來忐忑的心頓時平靜下來。我幾乎走遍了唐人街所有的店鋪。離開時雙肩包里塞滿了中文報紙,有明報、星島日報、世界日報、大中報。
我的第一份full-time (全職工作)就是從報紙上找到的。一家屠宰場招工,它的福利涵蓋家庭成員的醫藥費,牙醫甚至配眼鏡的費用。像我這樣的新移民又有多少選擇呢?於是趕快遞交了申請 。幾天后,面試的通知來了。我的第一次英文面試是這樣的:
一個白人眼鏡男和一個黑人大媽坐在桌子後面。 怕血? No 會用刀? Yes what was your occupation? (你以前從事什麼職業?) 沒聽懂,我一臉茫然。 what do you do ? (你什麼的幹活?) 這回聽明白了。chef(廚師),我趕緊回答。機智的我立刻掏出國內就準備好的簡歷,遞了過去。 眼鏡男皺着的眉頭慢慢展開了,嚴肅的臉上轟地炸開一團笑。 Good, good!Can you start tomorrow?(不錯,不錯!明天來上班行不行? ) Of course!(要得!) 只要不緊張,我的英文就流暢起來。
跳過入門級的General helper(普工) , 我從操刀的Meat trimmer(整理工)干起。鑑於我用刀熟練、學得快,兩個月後就升級到butcher(屠夫),當然薪水也漲了不少。
說起用刀,除了要熟悉各種刀具的用途,還要了解下刀部位的肌理結構,就像庖丁解牛,做到遊刃有餘。但在我看來,這些都沒有磨刀重要。磨好一把刀不難,難在能保持刀一直鋒利。也就是庖丁解牛里說的“善刀而藏之”的“善刀”。如果做不到這個善字,即使解牛的庖丁再世,不停地宰幾頭豬,刀也會變成鋸。
在流水線上,每個用刀的都有一個刀架掛在腰間,好像電工挎着工具袋。刀架能插四至五把刀,還有一根磨刀棒(honing steel),掛在腰的另一側,以便隨時刷刀。是的,我們稱之為刷刀~將刀和磨刀棒交叉接觸,刀刃與磨刀棒呈15~20度角,讓刀刃貼着磨刀棒向同一方向輕輕划動。因為磨刀棒的硬度高,這樣可以扶正歪掉的刀刃。當刀刃反覆接觸磨刀棒時,每一刷之間細微的變化和刀刃被修復的信號,應該被敏感地傳遞到握刀的手。有效的刷刀就需要這種感覺,因為流水線不會停下來等你把刀磨好。所以,刷刀技術是對butcher的基本要求。經常可以看見,流水線上有的舉重若輕談笑風生,有的顧此失彼揮汗如雨,刷刀優劣使然。
屠宰場日處理約五千頭生豬。每天,專用棚車源源不斷地將生豬運來。一架酷似摩天輪的輪機設備是生豬的終結地。其實該叫它摩地輪,因為它在地下的部分遠多於地面以上的。生豬經過長長的通道被趕進摩地輪巨大的籠子裡,隨着自動門的關閉,伴隨着十幾頭豬們的嚎叫掙扎,籠子緩緩下沉,下沉,再下沉……(此處省略386字)。
當籠子在摩地輪另一側安靜的升起,自動門打開,滾落下來並被立刻倒掛在流水線上的是眾屠夫每天的操刀對象。通過放血、脫毛、開膛、摘內臟、劈脊、去頭、清洗、降溫、分割等多道工序,在穿過十幾個寬大操作間流水線的末端,大家愛吃的豬肉來了!Oh, yeah!
友情提示:以上兩段切勿細思,極恐。
有移民的地方就有中國人。這裡除了大陸移民,香港台灣的也有,兩岸三地背景各有不同。流水線上不僅有工程師、大學副教授、外科醫生,還有一位拉大提琴的,我們叫他音樂家。因緣際會,我們成了同事。其中外科醫生操刀,音樂家使電鋸,他們曾互相拽文調侃,一個說,手術刀變殺豬刀,刀刀見血喲。另一個說,都是鋸,一個是音樂一個是噪音,異曲同工呀。
一個偶然機會,我又找了份送餐的Part-time(零時工)。工作時間是下午5點到晚上12點,每周三天。屠宰場是四點下班,我剛好趕得上。記得那時GPS還不普及,至少我們還沒有用。通常是order(訂單)一來,就查地圖。除了找顧客的地址,還要記住至少兩個相鄰的街道名字。這樣當我看見鄰近街道時,顧客所在的位置就清楚了。高峰期的時候,經常要一次送多個order。這時候除了查地址,還要安排最佳路線,這些都要記在腦子裡。不像現在,有GPS,這些都不是問題。
一年後,店主在十六街盤下一間大餐廳,我就順手接下了這個小店。說它小,一點也不誇張,不到一千尺的空間被劃分成冷藏間,廚房和前堂三個部分。前堂里兩張桌子靠牆,一共四把椅子,櫃檯緊挨門口。這樣的店,廣東人叫雜碎餐館,四川人戲稱蒼蠅館子。
小餐館主營外賣,服務範圍主要在方圓三公里內。分工是這樣的,我老婆負責接電話下單算賬收錢,我和老梁在廚房裡操作。另外我還請了幾個留學生送餐。
OK,水到渠成, 開張大吉。我辭掉了屠宰場的工作,告別了相處七年之久的工友們,也告別了我喜愛的刀具和轟鳴的操作間。我信心滿滿,夢想在自己的小天地大有作為。
然而,夢想和現實畢竟存在差距。開這樣的小餐館,免不了要和宵小之徒打交道,不小心還惹上官司,對簿公堂。
上個月的一天,我老婆正在接待一個take out(自取) 客人,一個衣着得體的老太太靠着櫃檯排隊。我從廚房出來時正好看見老太太往挎包里裝東西,又發現櫃檯上包裝好的叉燒少了。在送走take out客人後,我問老太太,你是不是喜歡叉燒?Sure(當然), 她鎮定自若地說,l like it, it’s delicious(我喜歡,美味呀)! 我指着牆上的攝像頭說,This camera works very well(這攝像頭拍得很清晰哦)。接着在我的注視下,她悻悻地從挎包里拿出兩盤叉燒,放回櫃檯上。她面不改色,從容地接過預訂的外賣,付賬。並開啟優雅的道別模式:Thank you. You’re welcome. Have a nice day. You too。然後施施然離開,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我不由地感嘆:到底是壞人變老了,還是老人變壞了?對此,老梁笑我不了解國情。他指出,偷,在這裡僅僅是技術問題,和年齡性別道德廉恥什麼的無關。
老梁,是我請的廚師,五十多歲,廣東人 。他比我早來幾年,據他說他下飛機第二天就去朋友的酒樓上班了。老梁性格開朗,爭強好勝。他最大的問題是沉迷賭博,沉迷到曾以賭場為家。最瘋狂的那陣子,他收工即驅車兩小時去賭場,直到帶的賭資告罄就睡在賭場,第二天,又從賭場趕回來上班,幾乎天天如此,像中了邪。沒多久,老梁不僅把以前的積蓄揮霍一空而且欠下大筆信用卡債務。他老婆一怒之下帶着孩子另過,並給他摔下幾個字:不戒賭,就離婚。事已至此,老梁也後悔萬分。他痛下決心,剪碎了賭場的會員卡和所有信用卡,並嘗試各種方法戒賭。
終於,象棋讓老梁找到了新的寄託。他竟把以前的心思全都用在研究象棋上。好在他暫時是孤家寡人,有的是時間精力。老梁得知我也喜歡下棋,很高興,一有空就嚷着擺棋。但我給他定下規矩:上班時間~absolutely not(嚴禁下棋) 。前一陣子老梁又弄出新花樣~下盲棋,理由是:只動嘴,不影響幹活。我被他攛掇着只好跟他學下盲棋,一時間輸多勝少,老梁得意洋洋。
2015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剛開門不久,店裡只有老梁和我。一個廋高的光頭晃了進來。這傢伙臉色蒼白鬍子拉碴,不僅兩隻耳朵掛耳環,連鼻孔上也套了一個。他身穿皮坎肩,皮褲 ,腳蹬戰地靴,敞開的胸脯上是一團猙獰的刺青。光頭一進來就大馬金刀的歪在椅子上,敲着桌子要點菜,一副大爺相。老梁從廚房裡伸出頭瞄了一眼說,丟,衰仔。
很快,飯菜上來了。光頭甩開大槽牙,左右開弓,風捲殘雲作餓鬼狀。誰想一吃完,這傢伙起身就走,頭也不回。
Excuse me, my friend! How would you like to pay?(喂,盆友!付賬撒) 我趕緊喊他。
F**k, 光頭停下來,嘴裡噴出一串F打頭的詞:F**k pay, f**k food,f**k chink...(@#$%^&*)
就在這時,老梁提着炒勺沖了出來。兩人立刻糾纏在一起。當我打完九一一,跑出去。戰鬥已經結束。老梁緊握炒勺站着發呆,光頭倒在地上,捂着冒血的頭,抽搐的身體縮成一隻大蝦,嘴裡含糊不清地呻吟着: oh my God... help me... call ambulance... call 911, please, please...(老天爺呀,救救我,叫救護車,打911,求求你…)
老梁面對刑事指控:持械傷人(assault with weapon)。從警局出來,老梁一臉沮喪。我請教律師,老梁的炒勺怎麼變成weapon(武器)了?律師解釋,在法律上只要是造成了傷害的東西,無論是半截鉛筆還是一塊石頭都可稱作武器,比我們傳統意義上的武器槍炮刀劍涵蓋範圍廣。律師告訴我們,如果認罪,可能要面臨最高一年的刑期,一般可以監外執行,有案底~就是刑事犯罪記錄。如果不認罪,就得請律師與檢控官協調;如果最終意見不統一,就得庭審~由陪審團裁決。前期律師費用估計五千左右,出庭另計。
老梁說,我沒錢,認罪好了。
我說,他先動手,你認罪太冤,而且有案底幹什麼都不方便。
老梁說,那有什麼辦法,五千塊哪,還要靠運氣。
我說,不試怎麼知道?如果能打贏,值得!
後來經過一年多的拉鋸戰,檢控官終於同意撤銷對老梁的指控。但法官懷疑老梁有暴力傾向,要求老梁去看心理醫生,做個評估。看心理醫生要付費。老梁說,老闆,打官司六千多都是你出的,看病我自己付。我笑着說,不是看病 ,是看有沒有病~精神病。一樣,一樣。這時的老梁顯得輕鬆多了。
老梁看了三次心理醫生,每次二百,一共六百。老梁就此感嘆,世界上還真有人make easy money(掙快錢),就係傾偈仔啦(就是聊天啦。)
我的另一個故事發生在去年的冬天。
那天晚上十分寒冷,風雪交加,外面白茫茫一片。這裡以當時的監控錄像還原幾個瞬間。
11:58:36 我靠着櫃檯,面向門口,我老婆坐在櫃檯里,只等到點收工。她突然說,有人要進來,哎呀,好像蒙着臉哎!
11:58:37 我下意識地手伸進褲兜。第一個蒙面黑衣進來,第二個緊跟着出現,我瞥見了他手上的槍!
11:58:38 我摸到我防身的一把側開式跳刀,隨即側身拔刀。拿槍的已經和我面對面,手上的槍就要舉起來了。
11:58:39 可能是我的鎮定出乎他的預料,跳刀彈開的輕響更讓他緊張,瞅見我已持刀在手竟然立刻轉身向外沖。
11:58:40 他和剛剛進門的第三個撞了個迎面,同時我飛快的反手握刀。
11:58:41 持槍的已推開門。
11:58:42 我側頭伸左手去揪最先進來的傢伙,
11:58:43 我大吼一聲,腰臂同時發力,揮刀,劃出一道弧線。刀尖傳來細微的震動。
11:58:44 這傢伙一哈腰竄了出去,黑色棉衣肩胛處留下一條半尺長的口子,內襯織物翻落了出來。老梁聞聲從廚房裡跑出來,手裡拎着一把炒勺。
打九一一,警察到。照例是做筆錄、現場拍照、提取監控,一切按章辦事,不慌不忙。警戒線撤除時已經三點了。期間我向一個警察抱怨,即使抓住了那些人,依照法律也關不了多久,出來照樣重操舊業,你奈他何!而我們這樣的受害者只要稍有不慎反而要吃官司,難怪有人說加拿大是犯罪的天堂啊。他聳了聳肩,很官方的說,每個人都要遵守法律,法律是平等的,是保護所有人的權利等等等等。在宣講完政策後, 他說,在這種情況下還是安全第一,儘量不要直接發生衝突。
Actually(說實話), 他放低聲音並對我伸出大拇指,well done, man. You know kungfu?(干的漂亮,夥計。你懂功夫?)
No, I was a butcher。(我不會功夫,但我殺過豬。)
日復一日,生活大多平靜而重複,就像那些翻來復去的order:雞炒飯、蝦炒飯、蛋炒飯、雞炒麵、蝦炒麵、廣東炒麵、炒泰河、炒牛河、炒素河、檸檬雞、咕咾肉、酸甜蝦球、酸甜雞球、 酸甜排骨、酸甜...
大佬,老梁在廚房裡喊我, 炮二平五。
馬8進7,梁仔。
馬二進三。
車9平8。
OK,就寫到這裡吧,要集中精力對付老梁。輸了棋就得收尾搞衛生,我已連續干三天了。
我等低端人口能苦中作樂,誰說不是一種福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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