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維讀者網(Creadres.Net)20周年有獎徵文稿件
年輕力壯時,在東方吃社會主義大鍋飯,為共產主義而奮鬥;徐娘半老時,趕末班車,漂洋過海到西方,從零開始找飯票, 為生存而奮鬥。 風風雨雨30餘載,飯票早已不是問題,只是人在黃昏後。老了,丟三忘四的日子來了,幾十年前的人和亊卻夢回縈繞。
如今美國實實在在的在眼下,曾經生活過前半 生的東方卻恍然如夢,夢境常在東西方之間穿越疊加。剛聽說大學時俺下舖的姐們,得了癌症己於前幾年走了,憶起她的音容笑貌,還是五十年前那般鮮活。
那是一段永遠抹不去的記憶。當年高考,俺收到錄取通知書比正常錄取的同學大約遲了一個禮拜,也許本來是不予錄取,後來又被錄取了,錄取俺的是省城師範學院化學系。俺從來沒想過讀師範,填高考志願時也不願填師範學院,後來幾乎是在班主任的強迫下才勉強填上的。現在看來班主任是早已料到,我這種情況,只能錄取在當年幾乎沒人自願去的師範學院,如果不填師範,大學都沒得讀。
到校報到時比大家遲了一個禮拜,便和另一個遲到的姐們LD同處一室為上下舖。LD比我們應屆生長几歲,個子明顯比俺大―號,長得有些 象鄧文迪,睡眠有些問題,當然俺上舖她下舖沒商量。 住下後班主任來到寢室和俺二人談話,明確了俺二人的一對紅關係。LD負責幫助俺改造思想,俺負責幫助LD學習。俺二人都是有故事的人。LD原是本校數學系的學生,大一學年結束後因考試成績不及格被勒令退學,在一個工廠當了幾年工人後,被學校執行無產階級教育路線,平反請回復學。LD不但出身於幾代產業工人世家,而且本人在舊社會當過童工,是當時在師範生中難有的根正苖紅的典型,被數學系退學是被資產階級教育路線迫害。LD被學校請回來後不願回到迫害過她的敉學系,自願來到化學系,俺才有幸與她成為 “一對紅”。
我們那輩人,一個人的出身就是一個人的命。俺當年高考全省第一名,用現代的語言表述就是高考狀元,那是北京上海各名牌大學爭搶的對象,但我因出身不好不但與名牌大學無緣,只能讀本地的師範。如今的老師,體制內,鐵飯碗,是熱門。在以前,家有三斗糧,不當娃娃王。師範一般有三種生源:出身不好,其他院校尤其是工科院校不予錄取的;功課不好,考不上其他院校的;家庭經濟困難,沒錢交學費的。LD當時是我們班唯一出身工農的,後來農村四清運動清理階級隊伍時,查出另一男同學出身貧農,因家貧過繼給地主而錯劃為地主出身,於是我們班有了一工一農兩個出身好的。LD當仁不讓被委任為我們班的團支書,改為貧農出身的那個男同學取代了進校時的班長。大多數同學出身不好功課好,除了俺是全省高考第一外(來到師院才得知的,那年頭高考成績是保密的),還有好幾個地市縣的高考第一名。文革開始時,我們班被省報作為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樣板來批判。正如班上同學說的,我們班是社會的縮影。
俺畢業於一個邊遠山區的重點中學,各科任課老師不乏精英中的精英。 物理老師是早年留美博士,海歸後任上海交大教授,因政治原因被下放,做了俺們的物理老師,俺是他指定的 物理課代表。至今感謝這些老師為我們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使俺們這些被文革及各種政治運動躭誤了的五屆生,如今闖蕩世界還能遊刃有餘。當年俺不是好學生,雖沒趕上反右運動,但幾次被拔白旗。高中畢業時班主任給我的品行評語就兩句話,“學習上理解力和記憶力都很強,但 生活和學習上都很不艱苦”。俺到現在都弄不明白,怎麼就不艱苦了,只不過遲到早退多些,上課有時打瞌睡。班主任說重話是為俺好, 恨鐵不成鋼,但她哪裡知道她的學生,揹着這樣的評語,高考的出類拔萃,黑五類 出身,當年放到哪裡都會被認定為白專對象,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到了大學,階級鬥爭的兩方,右方愛俺,左方恨俺,愛恨分明。和出身 極好的LD一黑一紅,睡上下舖,組成一對紅是絕配。
在以後的日子裡,每天課後俺們一對紅都坐在一起複習功課做作業,俺耐心講解LD提出的問題。LD象大姐一般每天早上伸手把俺推醒,保證早鍛煉不遲到,常常幫俺整理床鋪,以保證寢室衛生評比拿紅旗。身為團支書的LD對全班同學的思想動向明查秋毫,遏力早發現早撲滅任何不健康不革命的思想苗頭。當年明文規定大學 生不准談戀愛,LD以她特有的敏感和大我們幾歲的經驗,恪盡職守,盯牢了全班每一個人,及每一個任課的年輕教師。男同學背後給了她起了一個很不雅的外號, 詛咒她一輩子孤家寡人。作為是她的一對紅,俺時時處處在她的眼皮下改造思想。
當年北大下放的一個年輕右派老師SH任我班高等數學助教,因此人是新加坡華僑,所以雖是右派仍保留教職,業務能力強過主講老師,但因身份只能當助教。SH不但沒接受被劃為右派從北大下放的教訓,還保留了眾人眼中的種種資產階級惡習,戴金絲眼鏡,不分場合的穿一雙夾指拖鞋,刁一根香煙。當年俺憑着高中打下的基礎,大一的高數實在不難,大考小考都是第一個交卷。SH總是在拿到考卷的一分鐘之內劃 完勾,在卷上方給一個大大的5分。後邊的同學交卷時問答案,他不說話,只抬抬下齶指向俺的考卷,你們自己看去。SH老師認為俺的頭腦不學習下圍棋可惜了,找高班學姐傳話,想教俺,為他自己培養一個對手。俺還沒搞清楚是 怎回事就被系黨支部秘書傳去訓話,不准和右派接近。接着為俺的思想改造作了具體安排,每日晚飯前用兩小時,到系裡 焼蒸餾水的工人師傅家,體驗生活。師傅有5個兒女,老婆不知去向。俺去到他家,打掃衛生,洗洗涮涮,培養工農感情。俺心裡明白,這都是俺的―對紅LD和黨支部左方對俺的 特別關愛,不能讓階級敵人右派分子拉壟腐蝕青年學生。
大一 學 年考試,除高等數學成績是59分外,俺下舖LD各科成績都及格。俺作為班級學習委員拿着她的考捲去找右派SH理論,為LD爭那一分。在去找SH的路上,俺下定決心,說什麼也要力爭把那一分給加上。不能想象怎麼能讓LD去 複習補考,以及補考後再不及格又怎麼辦?讓她再一次被退學?萬萬不能!她已經盡力了。想到她考前因緊張而失眠,因失眠而上火,前額上長滿癤子的痛苦,於心不忍。但SH完全不理解我的訴求,說 : ” LD是在數學系讀過書的,跟你們又學了一年,至今這麼簡單的考題還搞不清,你讓我怎麼給他加一分及格?你自己仔細看她的考卷,這一分加在何處?”。 這一分最終給加上了,但不是SH加的,是系黨支部作的決定。
大一學年結束後,SH被下放到學院農場放牛,從此不再教書了。我想如果他明 智些,給LD 考卷60分,不就一分嘛,何必較真,尤其是對LD這麼一個特殊學生。還有就是不要起心教俺,這麼個被左方盯着的典型 白專下圍旗,他不至於被下放。那個年代的右派太單純,被打成右派下放了還不改本性。北大畢業的右派,在日後的工作中俺又碰到一個姐們,一模一樣的德性,仍然心直口快。人以群分,無論到哪裡,俺和右派在不知對方為何人的 情況下就會自然地走到一起,當年被批為臭氣相投。可惜因為 年齡關係,加之多數右派早已被掃除學術界,打入另冊,沒趕上漂洋過海的末班車,來到西方的右派真不多。一個朝代一撥人。
俺大一學年成績也有故事。黨史是開卷考試,系黨支部左方和政治系主任共同給俺一個人命了一個題,書本 知識和實踐的關係。政治系主任評卷後,在考卷首頁劃了一個占整頁紙 的優,但最後成績冊上記錄的是良。說是政治成績不能只憑書面,要結合思想表現。從優秀改為良好是組織上的決定,對俺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從此,俺本科畢業後考研究生的夢碎。當時功課好出身不好被分到師範的學生,都做着考研究生改變命運的夢。學校的規定是只有本科四年各科成績都保持優秀才能報考。有了俺的一對紅,哪怕是思想上的一閃念,都逃不過組織的關心,一擊便中要害!讓不讓考研究生,組織說了算!俺不怪誰,是命,命中無的莫強求。
不曾想徐娘半老,隨改革開放之波,逐出國大潮之流,自費公派到歐州做訪問學者時,還不知英文的PhD學生,就是當年連做夢都不會夢到的博士研究生時,就被導師順為PhD學生。獎學金不是白拿的,俺在三年內在SCl雜誌 發表了論文五篇,其中有一篇是 發表在業界#1的雜誌上。在 論文比天大的學術界,論文不求多,有一篇#1的雜誌上的文章,答辯前便收到幾個有名大學,如多倫多大學臨床生物化學系拋來的橄欖枝。以最高分通過答辯取得學位後,又被條條道路通美國的浪潮裹挾,持H1-B簽證到美西的一個初創公司工作,之後順風順水拿到錄卡,資本主義的飯票來得似乎沒費太大功夫。也是命,命中有的跑不掉。早知如此,當年何必要為系黨組織不讓俺考研究生的決定傷心。
話回當年,接下來的日子,以階級鬥爭為綱的風聲越來越緊。有一天,正上着課,班上一個地主出身的男同學被政工幹部喊出教室。同寢室同學下課回去後,此同學己人去樓空,一句道別的話都沒留下,書本還留在教室的課桌上。私下聽說,此同學的地主父親對村里人說: ”我家是地主,我兒子能到省城讀大學,你們是貧農,你們誰能去省城讀大學?” 。當地政府一封信通知學校,這個同學立即被開除了。從此,全班除了工農出身的二位,人心惶惶,愁雲密布,生怕哪一天同樣的噩運降臨到自己身上。對於俺來說,這時已經不是得不得考研究生的問題了,而是能不能平安度過四年,拿到飯碗的問題。因為俺睡在LD的上舖, 特別 怕說出反動的夢話,讓睡在下舖睡眠欠佳的LD聽到,後果將不堪設想。
戰戰兢兢的日子好不容易熬過了兩年,大三開學不久便被派往農村搞四清。我和LD被分到不同的公社,相距幾十公里翻山越岺的路。即便不再睡上下鋪,LD仍然和俺保持着一對紅的關係。至今俺都想不明白,當時她怎麼能夠對發生在我周圍的每一件事都瞭如指掌,繼續關心着我。 記得一個省軍區的年輕軍官MS和俺分在同一 生產大隊,因工作關係來往比較密切。此人為人豪爽,常常請俺幾個要好的姐們到鎮上的一個小飯館改善伙食。同學們有時需要搭順風車進城時,MS總是樂於利用他那身軍裝之便,站在公路上為俺們攔車。出門在外遇到熱心人,枯燥的農村四清生活會好過些。但有一天LD突然來到我們隊裡,說群眾反映MS和俺來往密切,提醒俺注意,和MS保持距離。幾天后,MS便被處理回軍區了。如今在自由的西方 生活多年後,回想當年毫無隱私,毫無尊嚴的日子,如天方夜譚。
四清運動,和貧下中農同吃同勞動,住隊上最窮的人家, 生活比之大學校園天地之差,三番五次要大家作好一輩子紮根農村的準備,心裡 怕怕的,一輩子 怎麼了得? 一天在玉米地里鋤草,突然接到通知,馬上打背包趕往某火車小站,一列開往省城的貨車,將在下午某時在這田間沒站台的小站上停靠兩分鐘,幾十個同學必須在兩分鐘的時間裡,爬上十多米高的碎石坡,進入貨車車箱。回校的消息如此突然,如此莫名其妙地從天而降,心中狂喜。但剛進校門就被眼前所見嚇儍了,一群人押着戴高帽,敲着破盆,胸前掛着 牛鬼蛇神牌子的黨委書記,在水泥馬路上遊街示眾!什麼事啊?心又一陣狂跳,是恐懼,腦海中突然印出毛主席著作,“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 文章中描寫的鬥地主的畫面。
回寢室放下背包後,俺的下舖LD搖身一變成為全省紅衛兵(後稱三字兵,保皇派)兵團司令,忙活得不見蹤影。次日她戴着紅袖章回到寢室,要俺為她起草一份 發言稿,她作為司令要在兵團誓師大會上作主題發言。LD記得剛進校時的全校詩歌創作比賽,俺得第一名的那事。俺下舖此時已經是有身份的人了,學校三大文科系,中文,政教,歷史,大把專業人士樂意為她捉刀,她卻毫不猶豫付此大任於本人,一個連戴紅袖章都沒有資格的人,說實話,俺挺感動。她的身世特殊,又曾受過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迫害,寫一篇應時應景的,控訴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文章是容易的。 俺沒資格參加大會,事後聽說她演講時聲淚俱下,台下群情激奮,聲討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口號地動山搖。她對我的感激自不必說,俺也背靠她這棵大樹得到些保護,免受紅五類欺負太甚。放下了學習的包袱,當了兵團司令的LD神彩飛揚,頗有大將風度。她的才能不在數理化,搞政治當領導才是她的強項。當年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害苦了她。如果她在西方,讀個MBA學位,做人力資源(HR)類的工作,她一定得心應手。她還會有本事競選議員,活出她的精彩。
文革真的是史無前例,做夢都想不到的事也會發生。一天學校大嗽叭突然廣播,免費乘火車上北京見毛主席!那年月大家都 窮,這天上掉下的大餡餅讓俺們激動不已。不曾想火車在進北京站的前一站停下,聽見大嗽叭吼叫,”革命的歡送!不革命的滾蛋!” , 恰似一盆冷水澆下來,大家都懵了。接下來各車箱開始 騷亂,清理黑七類狗仔子,趕他們下車,隨離京 火車返回原地。我們班的清理工作很快完成,LD仗義,沒把俺們同寢室的幾個姐們趕下去,讓俺們和她一起進了北京,一起手捧語錄,在天安門廣場照了相,一起在一個深夜見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站在天安門城樓上揮手的身影。直到現在俺仍然感激LD的仗義,留在北京的幾天見了大市面,年輕時的每一個經歷對人生的影響不可小覷,正如學英語,起步的 年齡越小越好。
從北京回校後,革命形勢又有了翻天 復地的變化,紅衛兵垮台了,被造反派新成立的兵團取而代之。那些連北京火車站都沒得進,被趕回來的大批黑七類出身的狗仔子們,對執行驅趕的紅五類恨之入骨,耿耿於懷。勝者為王販者寇,垮了台的紅衛兵兵團司令LD 不 知去 向,下舖空了。俺被造反派兵團團長拉去兵團廣播站工作,仍然沒資格戴紅袖套,但比誰都 忙碌。又是命,勞碌命。後來此兵團又被另一組織打敗,武鬥開始。俺因為廣播站賣過命而被追殺,逃亡在外,直到解放軍進校,學校軍管,複課鬧革命,同學們紛紛返校,我和LD又各自睡回上下舖。不知三字兵垮台後她去了哪裡,幹了什麼,經過之前的大起大落,LD變了,返校後似乎看破紅塵,當兵團司令時的精神氣蕩然無存。
名曰複課鬧革命,其實什麼課也沒 復,仍然天天在解放軍伶導下學毛著。兩個月後,終於盼來了畢業分配,統統發配軍墾農場。俺和下舖LD被分到不同的農場,從此沒有見過面。真遺憾,居然沒有說一句離別的話。聽說她在農場又受到重用,軍墾結束後被分配到省里的勞改農場管人事。這位置在當年被認為是最好的分配,師範畢業不當老師是所有人的嚮往。當政工幹部多光榮啊,真為她高興!連出身革命幹部的紅二代都比不過她,這就是俺的下舖,她終於得到了為她量身定製的位置。
至於俺嘛,離開農場後當了三年廠辦戴帽初中體育老師。俺的四肢不發迖,只是因為俺到時學校只缺體育老師。文革期間,無人向學,課堂如菜市場,學生滿教室亂竄,當體育老師相對輕鬆。眼下俺的實驗室周圍有四個綠茵場,散步其間,總勾起那段當體育老師的回憶。全校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中三年級幾百號人,只有一個連水泥都沒舖的籃球場,兩個用劣質木頭釘成的籃板歪歪斜斜,揺搖晃晃。雨天如 爛泥潭,晴天塵土飛揚。天熱時一堂課上下來,塵土沾在汗濕的學生頭上,如戴一頂黃帽。課間操時,學生從高到矮撒滿了整個操場,俺站在場邊水泥台上,隨着高音嗽叭示範,指揮做廣播操。全校跑步是在學校周邊的馬路上,俺吹着哨子,喊着口令在前面領跑,一條龍在身後浩浩蕩蕩。俺好歹是化學系的畢業生,都干的什麼啊!就這樣,三年芳華盡蹉跎,身不由己任沉浮。
我人生中最美好的青蔥歲月就是在這樣一片荒唐中度過的。往事歷歷在目,卻並非不堪回首。在人的一生中,幹什麼都不會白干,這段低端經歷於此生重要而寶貴,在漂泊中,遇到什麼事都不是事,俺起點就是 這麼個體育老師。拿得起,放得下,沒有混得成功與否的包袱。如今無論西東,人與人之間疏離了,寂寞時,孤獨無助時,會想起俺的下舖,當年雖然不自由,但時時有人 惦記才似人間 煙火。甘蔗不能兩頭甜,世間萬亊萬物都有兩靣。願俺下舖姐們在天堂不再 受數理化的 煩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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