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子是在十多年前來到蒙城的。當時還沒有技術移民之類的事。因此,我們過着一種“男耕女織”的生活。“男耕”其實並不確切,我並沒有象有些新移民為了生計去農場幹活。而是在大學讀書以維持身份。“女織”倒確有其事。當時華人的三大產業:餐館、衣廠和雜貨店已經成形。因此,妻子小玥便以陪讀的身份在衣廠打工,雖然她在國內是服裝設計師。 凡早期從留學生移民過來的人都知道,這種“洋插隊”的日子相當艱辛,可能和國內的農民工相似,甚至可能更差。因為農民工至少有國籍,會說話,沒有被攆出國境之虞。好在當時年青,並且中國人都知道先苦後甜的哲理(就如現在新移民常說的,到加拿大是一年大苦;二年小苦;三年不苦)。因此,小日子還算過得去。尤其是每天晚餐前後,是我們一天最美好的時光。這時,一般是我先到家,在廚房準備飯菜。小玥下班後,我就開始炒菜或燒飯。有時是我和小玥前後腳到家,我們就一邊做飯,一邊聊天。 “你知道,我們廠里最近來了個上海人。” “也是陪讀的留學生?” “不是!是來探親的。” “哦,探誰的親呢?” “好象她有個妹妹在這裡。所以,就來探親了。” “多大年齡?” “估計有四十多歲了吧。她人很好,幹活也勤快,我們都管她叫路大姐。” 這裡,一股淡藍色的油煙在廚房兼客廳里升騰並開始迷漫。 “鍋熱了,你要炒什麼菜?”我放下書本說。 小玥急忙從廚房的一頭奔到爐頭。把塑料漏斗里的青菜一股惱倒進鍋里。只聽“刺啦”一聲,聲音不象往常那麼脆響。 “糟了,我忘記放油了。”小玥一邊用鍋鏟炒着菜,一邊說。 “不會吧,我怎麼聞到油煙味?” “那是昨晚炒菜的鍋沒洗。嗨!光顧了說話!沒油的菜不好吃!”小玥有點懊悔地說。 “沒關係,沒關係。我們可以把油燒熱澆在菜上面。這是廚師所說的澆面。” “你別安慰我了,那有這樣炒上海青菜的。” “不騙你,真有這樣炒菜的,而且是專業大廚的手藝。” “真由你的,菜做壞了,還這樣來安慰我。” 小玥用炒菜的木鏟親熱地捅了我一下胳膊。 半小時後,兩菜一湯已放在一張用兩個紙箱墊底、白塑料板做面的臨時餐桌上了。吃完飯,小玥到隔壁房間學法語,我在廚房準備明天兩人的午飯。 幾天后,小玥從衣廠回家,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今天晚飯吃上海生煎。”我說。 “隨便吃點什麼算了,不用太麻煩。” “不麻煩,我都準備好,你只要張開嘴吃就行了。張嘴還歉麻煩?” “是呀!”小玥的臉上開始陰轉多雲。“這個李太真是的,罵人罵得太尖刻。今天連路大姐都差點給她罵哭了。” 李太是小玥打工衣廠的老闆。她有個姐姐在這裡讀博士。李太先以探親的名義來到蒙城。然後把先生擔保出來,一起開了個衣廠。可能是北京人的緣故吧,說話風風火火地,用詞還特准。因此,把員工罵哭也是常事。但是,她人並不壞,也從不拖欠員工薪水。並且,在逢年過節時,還請員工及家屬聚餐。我常常對小玥說,李太其實不會做人或不會做老闆。錢也發了,客也請了,何必滿足嘴癮呢。貨趕不出來,心裡着急,是可以理解的。但罵員工又有什麼用呢,結果是適得其反。總之,打工不能幫中國老闆打,因為他們不懂法律(如罵員工其實是精神折磨或騷擾罪)。其次、摳門。他們大部分處在資本原始積累階段,不摳門那來錢?因此,我常常對小玥許願,熬上個幾年,等拿到博士文憑後,遠遠離開唐人街,不再受這份窩囊氣。 “哦,又是在趕貨吧?”我關心地問。 “是呀!其實,路大姐挑腳[1]挑得挺好。只是年紀大點,可能手腳有點慢。” “一個女人在這裡生活真不容易!什麼時候請她到家來坐坐。” “是呀,她人真得很不錯。只是。。。” “只是什麼?” “我們這個地下室連張飯桌都沒有,不象我們在上海時。。。”小玥有點懷舊地說。 “哦,沒關係!一切都會有的,麵包和牛奶都會有的!再說,大家都是中國人,親不親,故鄉人嘛。” “這倒是,下次我和她說一下。” 這天晚上,我匆匆吃完昨天剩下的飯菜,就拿了本書到有電話的睡房裡。今晚小玥加班,因為衣廠明天一大早要出貨,今晚必須完成所有加工訂單。否則,猶太老闆以後將不再發貨給衣廠。而衣廠位於蒙城的ST-Laurent區。一過晚上六點,公車約一小時才一班。因此,當小玥加完班後將打電話給我,讓我開車去接她。當時,我剛買了輛舊車,駕照也剛拿到,對蒙特利爾的路況並不熟悉。但我仍對小玥拍胸脯說,保證沒問題!我想,開車算什麼本事,無非是多練習罷了。我博士都能讀下來,難道還怕晚上開車?但是,當我在深夜近十二點時接到小玥電話,晃晃悠悠地把破車開上路時,才發覺晚上開車還真不習慣。黑暗籠罩着周圍,除了路燈灑下昏黃的光亮外,一些商店招牌上的霓虹燈還干擾着視線。好在晚上行人和車都少,我憋着勁慢慢地開着車。不知過了多久,前面公車站有兩個模糊的人形,我想可能就是那裡吧。於是,放慢了車速,借着微弱的路燈,看清是小玥和另一位女士。我把車停下並打開車門。 小玥向我介紹說: “這就是路大姐。我們今晚一起送送她。” 路大姐梳着齊耳短髮,白淨的臉。在月光下顯得過於蒼白。有點凌亂的頭髮上沾着幾根白線,這可能是今晚加班時留下的痕跡。 她一上車就略帶抱歉的口吻說: “真不好意思,麻煩你了。”她的聲音有點嘶啞,這可能是加班累的。 “哦,別客氣!大家都是上海人嘛。”我說。並問她回家的路。她告訴我住在superC。但是,蒙城有多處super C。究竟是哪個呢?她說了半天也沒說明白。最後,我讓她告訴我,她每天如何去上班的。她說,每天先從Saint-Jacques坐公車到地鐵At water。然後,再座公車到衣廠。一聽At water地鐵站,我心理有底了。十分鐘後,車就到了At water。路大姐一看到熟悉的街面就要下車。我告訴她,還沒到Saint-Jacques。但她堅持要下,說: “今晚太麻煩你們了。我只要坐九十路車就能到家了。” 在她一再堅持下,我們只好讓她下了車。 第二天,小玥下班一進門就說: “這個路大姐也真太客氣!昨晚僅送了她一程路,她就左謝右謝的。” 我聞聲從廚房裡出來。 “你看,她還給了我們一件禮物。”小玥邊說邊從帶午飯的手袋裡拿出一個銀灰色的小盒。 “哇,挺精緻的,是什麼禮物?” “我也不知道。下車時,她隨手塞進我手袋裡的。” 我接過禮物打開,一個象金龜子樣的金屬製品靜靜地躺在裡面。我輕輕地分開金龜子的兩個翅膀,一隻亮晶晶的懷錶映入眼帘。 “是呀,真得挺漂亮!”小玥拿到手裡輕輕地撫摸着。過會兒,她仰起頭仿佛想起什麼。“這個。。。好象有點不太吉利。” “什麼不太吉利?”我不解地問。 “你不知道啊!中國人送禮不送鐘,因為送鐘和送終同音。” “這純粹是迷信。再說,這是表不是鍾嘛。” “這也倒是!”小玥臉上的陰影一掃而空。 “說真的,我們該請路大姐來吃頓飯。” “好,我明天就去對她說!” 由於到溫哥華去參加一個學術會議,路大姐來我家吃飯的時間推遲了一周。我在溫哥華打電話給小玥時說好,就在這個周六晚。周五晚,我興沖沖地從機場回家,一進門小玥就告訴我,明天路大姐不能來了,因為她要準備申請移民的材料,周六、日都沒有時間。我有點失望地問: “哦,她不打算回國了?” “是呀!那象你,成天就是想回國。這裡的環境對孩子的教育好。” “這倒是,她也為了孩子要留下來?” “我想是吧!她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 “她先生在國內是幹什麼的?” “不清楚!路大姐告訴我,她丈夫現在正患癌症。” “哦,這麼慘!?” “所以,她得拼命賺錢為她那個家。” 我沉默了。 小玥嘆了口氣,繼續說: “她來這裡快三年了,整天沒日沒夜地打工,凡是能加班的都加班,有時工作十多個小時,我看了都心疼。後來,她妹夫說幫她買保險,要了一筆錢。但是,最近,她到保險公司去查了一下,她名下的錢都被她妹夫拿走了。” “哪有這種事?向她妹夫討還!另外,保險公司應該也有責任!” “她妹夫就是做保險的,由於語言關係,她早就授權妹夫全權處理她的事。另外,她妹夫已經離開加拿大,到台灣的保險分公司去工作了。” “那她妹妹呢,總該顧忌點親情吧?” “據她說,她妹妹也沒辦法。因為沒工作,她妹妹和兒子都得靠她妹夫養。另外,據說她家的事也太複雜。” “複雜?” “是呀!她妹夫在外面還有個女人。這個女人不是別人而是自家的侄女,也是靠他擔保來探親的。後來,這個侄女喜歡上了叔叔,並且有了孩子。由於侄女一值纏着他,他乘保險公司要到台灣設分公司之際,把她甩了。” “這太卑鄙了!” “是的,只是苦了路大姐。她沒日沒夜地工作,還沒身份。我真有點擔心她的身體。” “上次開車送她回家,我就覺得她臉色有點蒼白。如果能移民倒是好事。” “是呀!她已經委託移民公司在辦理,但材料得自己準備。唉!又是一大筆錢。” 幾個月後,由於找到工作,加上女兒從國內來讀歡迎班,我們搬到了蒙城西部。小玥也離開了衣廠,在蒙大學法語。她再次向路大姐發出了邀請,這次,路大姐爽快地答應了。她說喬遷之喜是一定要來的。並且在電話里告訴小玥,她的移民申請已經批下來了。周末那天去拿移民紙,晚上就上我家來。聽到這個消息,我們都為她高興。其實,每個生活在這裡的中國人都不容易,而沒有身份的中國人更難。現在好了,終於苦盡甘來。這天,我特意請了假在家準備晚餐。小玥由於要上課一大早就走了。中午時分,她從學校打來電話,叫我不要準備了。我心裡直納悶,剛想追問,電話就掛斷了。我焦慮不安地在家裡呆一整天,好容易等到傍晚,小玥從學校回來。她一進門,我幾乎就象開機關槍一樣朝她嚷: “為什麼不要準備晚餐了?我今天可是特意請假在家待客的。” “我說不準備就不準備!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小玥冷冷地,帶着淒涼的神情說。 “為什麼?” “路大姐永遠不會來了。” “什麼?” “她走了!”小玥開始抽泣起來。過了許久,小玥告訴我,今天早晨她去學校,公車在一個站點停靠時,對面街道上有個女人急急忙忙地穿過大街朝公車跑來。但是,當時真好是紅燈。一輛急馳的小車剎時就把她撞倒在地。一股鮮紅的血流象陰溝里的水一樣在地面上泛濫開來,非常恐怖!當時小玥還以為是別的什麼人。在車箱裡往下一看,天呀,那個倒地已成半個頭顱的臉好象有點熟悉。於是,她急忙下車。走近一看,是路大姐。頓時感覺人都快暈了。事後,聽朋友說起,這天早晨,路大姐本來是不上班的,但李太要她儘快到衣廠趕一批活,為了怕遲到,她想趕這趟車上班,因為錯過這趟車,在這個臨近機場的地方,要過二十分鐘才有一輛公車。於是,就發生了這一慘劇。 我是沒有宗教信仰的人。總覺得宗教只是人類在幼年時,面對大自然的無助、無知以及對未來生活的冀盼從而創造出來的神話。但我相信命運。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命運。然而,路大姐的命運為什麼是這樣的呢? [1]服裝行業術語,可能是廣東人的說法。在國內稱拷邊又叫鎖邊,英文為“overlocking” (該文已發表在蒙特利爾華文報刊〈蒙城華人報〉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