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幽灵

彭运生

此所言文化，指的是一个民族的价值观，是一个民族风尚的总和。一个民族的价值观体现在这个民族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中国象棋对弈中，我根据规则从棋盘上拿掉你的车、马、炮，用术语来说就是杀掉你的车、马、炮，或者吃掉你的车、马、炮。这里的杀或吃翻译成英文用的是capture，而capture的意思是捕捉、俘获。

汉民族崇尚的是暴力和吃。换言之，没有对暴力或吃的嗜好，就不会有杀车、马、炮或者吃车、马、炮这样的说法。

“我吃掉你的马”，大概只有邪恶而且神通广大的妖怪才适合说这样的话；“我吃掉你的炮”，这样的话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玩中国象棋的人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些说法其实是奇怪的。

文化暗中支配着人们对事物的命名，一个民族的语言里大量隐藏着这个民族的文化，也就是各种各样的价值观。

水车是中国传统农业使用的工具，用来把水从低处抽到高处，这种工具被命名为“水车”是奇怪的——车是可以“行走”的东西，而所谓水车工作时是固定不动的；中国古代道士为了发明让人长生不死的仙丹而意外地发明了一种能爆炸的东西，它却被命名为火药，而药只是用于治病的东西，“火药”也是一种奇怪的命名。总之，中国文化对发明创造冷漠，体现在对事物胡乱随意的命名中。电话的英文是telephone，其字面含义是（来自）远方的声音，则因为此器具的功能而表达了对这一新器具的惊叹。

文化的暗中支配让人说错话。

“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是《论语》所载孔子名言。最后一个“知”的意思应当是“智慧、聪明”。一个人做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个人可以说是诚实，孔子名言中却说这是聪明，孔子说了错话，大概是因为孔子时代的人们认为聪明在价值上胜过诚实。“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这是《论语》所载孔子描述颜渊的话，不迁怒于人，不犯同样的错误，这应该算是聪明，孔子却说这是“好学”，如果说孔子在此说了错话，那大概是因为好学在孔子时代被认为在价值上胜过聪明。按照《论语》所载，孔子本人引以为骄傲的，不是自己的品德修养，而正就是自己的好学。

因为文化的暗中支配，恰如其分地为一种美好的事物命名是困难的，人们对美好事物的赞美大多是不伦不类的。

时时刻刻在暗中支配人们活动的是各种价值观，甚至是成群结队的价值观。

路边的小吃店，油条是一元钱一根，我掏出二十元的钞票，炸油条的中年男子冲屋里喊：“丫头，收这个人一元油条的钱。”我进屋之后发现有麻团，一元钱一个，就决定只买麻团不买油条。女孩子收钱之后朝屋外大声连喊两遍：“这个人不要油条了！”这女孩子的话是在提醒她父亲留神，更是在警告我：不许你白拿我家的油条。不尊重他人是中国文化的病症，病根是不信任他人。不信任他人是中国文化的病症，病根是小气。小气是中国文化的一种病症，真正的病根是拜金主义。不尊重他人、不信任他人、小气、拜金主义，这四种价值观同时聚集在这个女孩子的心中。“核心价值观”这个词语看来不是空洞的，一种核心价值观就是能够派生其他价值观的价值观。拜金主义在中国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在今天的官方意识形态部门广为宣传的核心价值观体系中，以“富强”的别名占得第一的位置。

理解作为一种行为，同样容易深深的受到解释者的民族文化的暗中支配。

对孔子的话“巧言令色，鲜矣仁”，朱熹《论语集注》解说道：“好其言，善其色，致饰于外，务以悦人，则人欲肆而本心之德亡矣。圣人辞不迫切，专言鲜，则绝无可知，学者所当深戒也。”按照朱熹的话，孔子原本应该说的话是“巧言令色，绝无仁”，只是因为孔子的个性是“辞不迫切”，就用含义为稀少的“鲜”取代了这个“绝无”。如果这是真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孔子因为自己“辞不迫切”的个性而牺牲思想表达上的精确性。朱熹此处提供的孔子形象是：不说绝对化的话，为自己留下回旋的余地。这就是所谓的谨慎。换言之，如果没有“崇尚谨慎”这一价值观的暗中支配，朱熹就不可能把孔子的形象谨慎化，也就不可能有把孔子原文中的“鲜”换成“绝无”这样的自作聪明的做法。

实际上，《论语》所载孔子绝对化的话比比皆是，譬如“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德不孤必有邻”，等等。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朱熹《论语集注》对孔子此名言的解说是：“圣人生知安行，固无积累之渐，然其心未尝自谓已至此也，是其日用之间必有独觉其进而人不及知者，固因其近似以自名，欲学者以是为则而自勉，非心实自圣而姑为是退托也。”孔子此名言说的是一种“积累之渐”，朱熹却说孔子这样的圣人不可能经历这样的积累之渐，只是为了让那些“学者”得到榜样和实现自我勉励，孔子才根据在现实生活中观察到的一些事物，硬是编造出自己的这一番“积累之渐”，也就是撒谎。为了善良的愿望而撒谎，这是朱熹塑造出的孔子形象的又一个方面。朱熹的此番解释，固然是因为朱熹有“孔子是用不着有‘积累之渐’的‘生知安行’的‘圣人’”这样的信念，更是“为了善良愿望而撒谎是值得肯定的”这一民族价值观暗中支配的结果。这一价值观在现代汉语那里凝聚成了名言“不说假话做不成大事”。

常人把想象理解为无拘无束的、随心所欲的心理活动方式，其实，想象可能受到想象者的民族文化（价值观）的暗中支配。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这是《山海经》所载“夸父逐日”神话。故事里有一处违背所谓常理的地方：夸父没有喝下黄河和渭河里的水之前没有渴死，喝下之后反倒渴死了。原来，在神话作者的想象过程中，受到了一种价值观的暗中支配，此价值观是“厌恶巨人”，夸父属于巨人，这样的巨人不死去，世界上的万物就无法生存了——夸父不死去，早晚有可能喝光世界上所有的水。

中国古代的道士编造“老子化胡”故事：老子离开中国之后来到西方胡人居住之地，看见胡人嗜杀，于是创立佛教，禁止胡人结婚，胡人不结婚，时间长了就会断子绝孙，自然也就不会有杀戮的事情了。云云。故事里的老子是正面形象，同时也是阴谋家。阴谋不是恶，而且是最有效的方法——这是中国文化里的一种潜意识。大概只有中国文化那里才会出现“老子化胡”这样的故事。

《红楼梦》里有大量的片段都是作者的想象过程受到民族价值观暗中支配的产物。

《红楼梦》第一回写道：“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被弃的石头知道自己是因为“无材”而“不堪入选”，却还要“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这折射出来的是佛教的一种观念：我们这辈子的命运，包括才能的大小，都是我们自己上辈子的作为所决定的，所以，明智的人的一切怨恨都只能是自怨自恨，怨恨自己上辈子没有做好事。佛教是一种“自责的宗教”。佛教助长自责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项传统。

但让被弃的石头自怨自叹的，除了“自己无材不堪入选”，更是因为“无材不堪入选”的只有它自己，也就是因为自己与众不同。独特性（个性）是应该被否定的东西。这是中国文化里的一项传统。

被弃的石头因为自己缺乏才能而“日夜悲号惭愧”，缺乏才能意味着最大的痛苦。“才能主义”是中国文化里的一项传统。在汉语里，在中国人的内心深处，“有才无德”不是纯粹的贬义词。有才无德的是奸雄，奸雄好歹也是一种英雄,《三国演义》写曹操因为自己有可能成为“乱世之奸雄”的预言而十分高兴。

各种民俗和游戏的灵魂是各种各样的价值观。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鄂东乡村的青年人玩“打跪”的游戏：在平地上竖起一块方正的石头，游戏的参加者站在十步之外，谁要是用一块小石头打倒前方的石头，谁就是赢家，这时候，所有的对手都必须跪下来，接着，赢家独自去打前方的石头，如果再一次打倒，对手们只好继续跪下去，直到赢家失手。如果没有“胜利者只能是一个（也就是吃独食、垄断、独裁）”这样的价值观，人们又怎能发明这样的游戏？四十年后的今天，“打跪”游戏的狂热气氛，我记忆犹新。现在，我想起了中国的政治史。从秦始皇开始，一部中国政治史，实质上是一个人让其他所有人都跪下去，一代又一代，循环不已。

民族性的价值观还暗中支配人们的理论创造活动。

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可火、火克金，这是所谓“五行相克”。五行相克是“五行说”的基本内容之一。这样的五行相克说体现的是作为中国人民族价值观之一的乐观主义——我们可以对万物实行控制，譬如用金来控制木，用木来控制土。中医理论以五行说为基础，历史上有“学医三年，天下无不可治之病”这样的说法，这样的乐观情绪应该是五行说内蕴的乐观主义所导致的。

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这是所谓“五行相生”。与五行相克相对应，五行相生也是五行说的基本内容之一。中国人一看见木，往往不是把全部注意力集中于这个木，而是对生出木的那个水大感兴趣。与之相对应，中国人的履历表通常要求填表人写出其父母的各种信息。我在互联网上读到一篇文章的标题是：“27岁当处长，有人问：‘他爹是谁？’”至于《红楼梦》研究方面，许多研究者更感兴趣的不是《红楼梦》本身，而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及其家族，以至于形成了所谓“曹学”。五行相生说是“祖宗崇拜”这一民族价值观暗中支配理论

创造者创造过程的结果。

阴阳说把万物都理解为阴阳相结合的结果。没有“对两性结合的喜爱”也就没有这样的阴阳说。阴阳说是中国文化里的世界观，在现代中国不断衍生出各种变体。叶朗先生主张“美在意象说”，认为美是人的意和事物的形象相结合的结果；王一川先生主张“兴辞美学”，认为美是诗人的感兴和修辞努力二者相结合的结果。

浸染在中国文化中的中国人，或许先天的没有科学理论创造的优势，因为“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是一种极牢固的信念，此信念否认这个世界上有完美的东西存在，而科学无非是对各种绝对完美者的洞察。

文化（民族性价值观）自然不是恒久不变的东西。包子、饺子、汤圆、馅饼，这都是中国传统食品，因为它们体现了相同的一种中国传统价值观——把最好的东西藏起来。今天的中国人明显的不再秉持这样的价值观，而且似乎完全走到这一传统价值观的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