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维读者网(Creaders.Net)读者湖人来稿: 大学期间即无励志的故事可与大家分享,又无难忘的经历值得特别纪念。听课读书并非总有收获,谈天说地每每忘之脑后。但在北大每天都要吃饭。以我经验,人们往往忽略人生最重要的事。四十年弹指一挥间。生活在地球另一端的我作此文为后人留史料。如能引起当年校友肚子共鸣,那就更好。
一位学者曾将1979年视为当代世界最平和的一年。这虽为一家之言,但这一年无疑是我们人生的转折点。当时中国百废待兴,邓公改革开放。国家还在实施计划经济,对大学生礼遇有加。我们每月有定量:七斤米,十九斤面,九斤粮。 亚洲, 欧洲,美洲主食来个蔡元培式的兼容并包。对我这个来自鱼米之乡的人来说,米严重不足,粮绰绰有余。期待已久的窝窝头吃了一次,干燥乏味,所以也就拜拜了您那。粮票只能用来买玉米粥。有时晚餐可用面票买中餐剩下的米饭,我从不坐失良机。记得夏日傍晚,吃了馊米饭,回寝室后肠胃翻江倒海。第一次好像也是最后一次在校呕吐。还好下饭菜只是一毛钱的西葫芦,损失降至极限。当时饭票需班生活委员统一办理。当室长时,我这弼马温每月定期充当室友和生活委员之间的传送带。我拿最高助学金,每月二十二元, 不靠成绩或关系,只看家庭收入。伙食费每月十八块两毛九,雷打不动。因住宿免费,还有零花钱。衣食无忧,无需也无处打工,好像从未觉得缺钱,可见当时我的想象力之缺乏和社会主义之优越。
刚到北大时的大饭厅,即学四,徒有四壁。窗户又高又小,光线幽暗,地面油腻。墙上既无文革期间的宣传画,又无改革之后的商业广告,似乎连狗皮膏药的信息都没有,记忆中多为无关痛痒,似是而非的政治评论。边吃边看, 聊胜于无。有时边走边吃,左手托一大瓷碗,右手拿一钢勺,回宿舍前在锅炉房接些开水,权且充汤又方便洗碗。后来新饭堂开张,大圆桌鳞次栉比,小方凳能屈能伸,窗明几净,大家有了谈兴。吃完后将洗干净的碗勺放入用毛巾缝制的不干净的饭袋。应验了儿时的口头禅: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有时饭袋玩失踪。或自己忘了放在何处,或他人有意无意挪用。受西方精神污染影响,毗邻饭袋私奔也不排除。要不怎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排长队是常态,有时中午三十多人一队,加塞自不可免。大家对别人加塞深恶痛决,但对自己和朋友觉得情有可原。一次洗完碗,一大龄男生站在人堆外对我说:要不看你小,我会揍你。我即未问他缘由也未道歉。毛主席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可能我加塞了。我觉得这位似乎蛮横无礼又通情达理的老兄是工农兵学员。我无意歧视,因我知书达理的四姐也是一员。说当年入学渠道不同的两批学生有隔阂似无争议。记得一位外语系时髦女生,加塞技术老道。她侧着身,伸长脖子,佯装看菜还有没有,然后悄然入列,屡试不爽。或许她有内线接应,或许窈窕淑女享有与生俱来的特权。
我最常吃的早餐是玉米粥一大碗,油饼一大张,腐乳一小块,北京酱菜一小撮。酱菜过咸,但细长精致,外加芝麻点缀,倒也差强人意。玉米粥如很稠,吃起来很爽。午餐种类并不少,但记不太清。像在世界高纬度地区一样,冬天大白菜和土豆从不缺席。刚开始难免怀念家乡冬天的深色青菜。好在北京蔬菜渐多,自己也慢慢适应。后来反倒觉得米饭粒粒皆辛苦,吃馒头省事有嚼头。大学期间,我喜欢两个菜:烧排骨和炒双茄。 前者是难得的荤菜。排骨肉少,量也不足,缺油少糖,只有酱油味。但毕竟是肉,且价格公道,每次必买。有时售完,心存遗憾。炒双茄将干的茄子和湿的番茄与猪肉片混炒,有些甜有些腻,营养好口感佳。如果卖饭师傅多给一些,或两片痩肉连在一起, 喜悦之情不输“三二零” 之夜。走南闯北,只在北大吃过,难以忘怀。当时晚餐似与中餐无异,可能还略逊一筹。考试期间时有夜宵。记得一帮调侃馄饨虽便宜但单薄,我班一位北京女生说得厚道中肯:“吃得就是这个热乎劲儿。” 逢年过节学校会加餐。记忆最深的却是第一个中秋。当时我们十六人住在一间大活动室里,因临近公交车海淀站,售票员”332路,先下后上“不时传来。不知何人搞来一块又小又硬类似惊堂木的北京月饼,供大家瓜分。明月下,大家其乐融融。
学校大,有几个饭堂,但大同小异 。 西南门外有一国营长征食堂,与校园仅一街之隔。 阮囊羞涩的我会吃些包子油条之类,店家也只得靠薄利多销了。倒是记得研究生时吃的两回。一次与女友动了肝火。猪一身是宝,吃啥补啥,溜肝尖成了不二选择。另一次,一位美国教授感谢我们陪他家人在北京玩耍,请吃烤鸭。中关村农贸市场离学校不远,文革时应属资本主义的尾巴。我们用粮票换鸡蛋和花生米。小时家里的花生米或与八角煮或用油煎。北京的据说先煮后蒸,不软不脆,别据一格。八十年代初刚流行方便面,只有一种,简易鲜美,汤汤水水,加一两个煮鸡蛋,便是一餐美食。毕业前全班在莫斯科餐厅聚会。印象中有红汤,奶油,和土豆沙拉。洋人吃中餐抱怨吃不饱。当时大家不宽裕,我也没吃饱,好在也不饿。我先入为主,以偏概全,数年后方知沙拉主要指生菜沙拉,土豆沙拉只是其中少有人问津的一种。
燕园待了七年后又在中国社科院工作三年。1989来美国后发现食品极大涌流, 宛若当年憧憬的共产主义社会一般。身体遂见长,可惜方向全都搞错。久而久之还得了旧社会的富贵病。走笔至此, 不胜感慨。如果当年我吃得和现在北大人一样,我一定会更高大;假设我现在吃得像当年一样,我多半会更健康。看来阴错阳差,次序颠倒。想必八十年代初的同学还记得潘晓的困惑和迷茫。回头来看,人生鲜有选择,但留下诸多回忆,或痛苦,或无奈,或平淡,或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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