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北京

　　1992年，我决定去北京开开眼界，充充电。

　　在这之前，我在外事单位做日语翻译。工作本身虽然很有乐趣，可惜我刚出校门，涉世不深，人情世故知之甚少，加上年轻气盛，说话不知轻重，得理又不饶人，这些毛病一来，伤人伤己，为害不浅。上司虽然有心栽培，无奈我不识好恶，鲁莽莽撞，于是愈发话不投机，意气不投。如此一来，懊恼埋怨不时袭上心头，我遂把自己逼入了死胡同：要么我走人，要么人走我！

　　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有天午间休息时，我突然感到该做出决定了：要么留下，要么离开，今天必须做出选择。于是掏出钱包，取出1枚5分钱硬币，稻穗面为“留”，天安门为“去”。闭眼祈祷，掷地有声。睁眼一瞧，天安门现前：“可去也”。我嘴里嘟哝着，心中认定这是上天做出的最好的安排，遂将辞职报告一挥而就，径直上楼交给人事处后，扬长而去。这是我的第一次辞职。虽不后悔，但心中还是很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似的苍凉的。

　　回到家，父母也没过多责备。于是每天贪吃贪睡，养足了精神，就和邻里几位阿公阿婆“砌长城”，为几块钱的输赢动心忍性，机关算尽。夜深人静时常会唏嘘吁叹：想到十年寒窗的聪明智能都用在做“十三不靠”、“自摸一条龙”时，就感到有些堕落了。

　　还好，海湾战争不久爆发，我算有了些用武之地：及时了解海湾局势，和父亲大人共享战况。这样，我的SONY短波收音机就发挥了大用(当时的日本女友，即现在的老婆大人留学回国前送我的礼物，用来收听NHK的，现在却成了我深入了解海湾战争、消磨闲暇人生的平台了)，成为周围几户人家的战况发布中心。那阵子，每到傍晚，总有街坊过来和我笑眯眯地搭讪。我也知道，这不是为我(他们在背后说我“游手好闲”、“胸无大志”，唉！伤透了我这颗脆弱的心)，而是冲着SONY收音机上的新闻来的。战争打了3个月，我的桌上摆满了世界地图、中东概况、《圣经》和《可兰经》等，眼界大开。

　　接下来就面临一个新的问题：战争结束了，我该往何处去？

　　左思右想，“天算不如人算”，既然决定我命运的是“天安门”，兴许我真和北京有缘。

　　我所在的城市，自古以来是有名的酱醋产地。据说乾隆皇帝下江南、微服私访时被此地民女打过两巴掌，有苦难言，遂御笔亲批八字，以泄私愤：穷山恶水 泼妇刁民。

　　以前对此评语，我实在不以为然：从管理学的角度看，他乾老总未免有些意气用事，缺乏必要的冷静和公正。这也难怪，即便是聪明如纪晓岚者，也未必敢指出这一点；若乾总善于反思，狠抓自身思想建设，怕就不会有后来还珠格格那丫头闹腾出认爹这档子事了。(当然啦，我看出并指出了这一点，所以就活该我辞职。唉！总是“天机不可泄露”啊。)

　　话说回来，毕业后这2年，经过“酱缸文化”的洗礼，心中五味俱品，再咀嚼这八个字，恰似“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通体透脱，可出了心头一口恶气，对乾隆爷顿生好感：去京城！就这么定了！(唉！总是说别人容易，事情轮到自己岂止冷静欠妥，简直和契柯夫小说中的变色龙不相上下。都是人性的弱点啊……)

　　北京那几年正好时兴传统文化热，书摊上摆满了《金刚经说什么》《易经杂谈》之类的书，一时间京城纸贵。当时我对传统文化兴趣索然：文王的易经八卦也未必能改变我浑身的晦气也。不过为和朋友们保持一致，也就买来几本，权且充数。我当时认定喝燕京啤酒、交天下朋友是人生最大享受，谈玄说妙则在其次。

　　没曾想，不看不知道，一看竟至废寝忘食，舍不得放下了。经历了一些挫折，再来看古人做事的经验、见地，就感到字字珠玑，相见恨晚。于是，北京的2年就成了我补习传统文化的“复兴门”。这样一来，身为中国人的自豪感竟油然而生：此前我一直认为属于自己的“黄色文明”陈腐久矣，应该走向“蔚蓝色的海洋文明”。现在蓦然回首：原来古老的“黄色文明”如此博大精深，妙不可言！爱自己的文化、爱自己的传统就不再感到空洞乏味，而是渗进自己的血液骨髓中，成为一种“命运共同体”了。

　　来东京

　　心中有了底，出门做事就踏实了，当然啦，包括走出国门。也是时节因缘所至，女友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北京半人半仙地晃悠。上中文课时，不知哪位缺心眼的中国教授告诉日本学生：“中国人有很多秘密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就搁在她心头，挥之不去了：担心我一直留在北京，迟早会被“何仙姑”之类的妖精拐走的，赶紧给我办妥了签证。于是1994年底，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北京，来到了“日仙姑”在东京的地盘上。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我可没这个福分。最初几年，“日仙姑”的妈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相当地不满意。当然了，我老婆“日仙姑”可是百里挑一的美眉，偏偏去中国留学时一看就看上了我，一谈就谈了6年多。其中5年是鸿雁传书，外加我隔三差五的越洋电话，并且还指定对方付款。嘿嘿，总共50多万日元的电话费都是我丈母娘忍气吞声、分文不少地交给NTT的。难怪她经常NTT(闹头痛)，原因可不全在她！

　　她一直认为女儿是年幼无知，才被我这种歪瓜裂枣迷住了心窍。唉！天地良心，我可是真心实意地对她女儿好。别的不说，光给“日仙姑”的情书就不下500封(后来都被狠心的老婆捆捆扎扎、当作可燃垃圾给扔了)。其中一封情书有24页，上面还留有红红的蜡烛油迹呢。那还是校舍熄灯后，我在蚊帐里悄悄点蜡烛冒险写成的。任何有情有义的人听了，都会惺惺相惜的。可是丈母娘不屑一顾，鼻子里“哼”了一下，恨恨地说：所以我女儿才被你骗了。

　　我晕！

　　到了第六个年头，我入了日本籍(别误会，中国心可是原汁原味哟)，和“日仙姑”生了3个胖小子之后，丈人丈母乐得合不拢嘴。丈母高兴之余，敞开心扉，惊曝一个埋藏多年的秘密，吓出我一身冷汗：她一直怀疑我是中国的间谍！

　　原来，丈人的公司与日本防卫有关，所以丈母对于“共产圈”来的中国女婿相当地警惕。她在饭桌上时常抛出些《读卖新闻》《产经新闻》上的“中国威胁论”来试探我，存心要让我不爽。偏偏我是没人管的“爱国者导弹”，一提到“靖国神社”、“尖阁列岛”(中国钓鱼岛)就气不打一处来，必定攻击之，讽刺挖苦之，大笑之，真是不笑不足以为道了。看到我气急败坏，青筋暴跳，神经发烧，丈母怕惹出人命，就无心恋战，刷锅洗碗去了，心里却愈发认定我是经过洗脑的特工，且具高分贝杀伤力。

　　“不是冤家不聚头，相逢一笑泯恩仇”。如今“间谍疑云”水落石出，难得丈母娘看得起我的智商，中日友好从此有望！多喝了二盅，我就有些飘飘然，脑中开始浮现出中国版的007：主人公当然是我，旁边还站着一位巾帼美眉“何仙姑”……

　　唉！我的英雄梦也就持续了个把时辰，不久就被“日仙姑”推醒：快给孩子换尿布去！

　　我在东京已经生活了12年，虽然平平淡淡，倒也知足。“日仙姑”对我挺满意，乐见我每天早早下班就回家抱孩子，从不鼓励我加班加点，拼死拼活。太太不鼓励，我就“老大无伤悲”。节假日也会出门遛遛，4、5个朋友，7、8壶茶，1天的时光很快就消磨掉。日本生活久了，人就越发简单起来，比国内时要单纯许多：没人在意你有多少钱、穿什么名牌、开什么车，只要自己开心自在就行。对了，对父母亲的思念和孝心却是与日俱增，每个星期给老爸老妈打个电话，这也是一种幸福哟。

　　这时就想起一个问题要考考诸位了，可别急着抢答唷：

　　如果世上只有2种幸福，一种是洪福，一种是清福，你只能享受其中一种。请问，你要哪一种？

　　你问我吗？嘿嘿，我是负责吹哨的(黑哨？)。

    看你往哪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