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维读者网(Creadres.Net)20周年有奖征文稿件
转眼间,母亲去世两年多了。自失去母亲以来,我的心里就像失去了根,一直是不安定的。这其中既有对失去母亲的思念,更有对母亲的愧疚。
两年多前,我在给父亲打越洋电话时得知,一段时间来,母亲食欲不振,整天昏昏欲睡,甚至神志有点恍惚。乍一听到这个情况,我还有些不以为然,以为母亲的病并不太严重,只是糖尿病综合征的一种反映。再说,身居遥远的海外,回去一趟总不像在国内那样方便,随时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做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可是一周后,我再次给父亲打越洋电话,得知母亲已病重住院。此时,我才意识到母亲病情的严重,并对自己当初的主观臆断后悔不已。于是,我便匆忙请假、订机票、打点行装。而等到这些准备就绪,又是几天过去了。我从温哥华飞抵沈阳,然后换乘高铁,再连夜打出租长途奔袭,马不停蹄地赶往母亲住院的病房。遗憾的是,当我急三火四见到病榻中的母亲,她老人家已经不认得我这个从海外归来的长子了。那时母亲已神志不清,甚至不能正常进食了。 我在医院陪护母亲一周左右,医生认定她的脑部等各个器官已经衰竭,我才和姐姐、弟弟们送母亲回乡下老家维持治疗。其实,我本想坚持让母亲继续在医院治疗,但乡间习俗我不敢违。当地乡间习俗认为,老人临终必须回家,不能滞留在外。在老家,我每日请乡下医生给母亲打点滴,每天两三瓶。但最终,母亲还是撒手人寰,一直没能在清醒中和我说过一句心里话。 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我没能在母亲最需要我的时候及时地赶到她老人家身边,陪伴她,孝敬她,安慰她,照顾她。对此,我觉得即使母亲的在天之灵原谅我,我也难以原谅我自己。 老家的乡亲们说,人身在外,你能赶上为老人送终,说明你是个孝子。但我至今对自己未能在母亲清醒时及时赶回来而深感内疚。这不由得使我想起了出国前与母亲那次难忘的离别。 一生中和母亲有无数次离别。最短的离别是一周,那时我在一所离家三四十里地的镇高中就读,每周与母亲分别一次。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来到了离家更远的省城求学,每半年与母亲挥手一次。大学毕业后,我在省城找到了理想的工作并安了家,几乎每年与母亲挥别一次。再后来,我和妻儿出国了,移民到离故乡更加遥远的温哥华,正是这次与母亲的别离最使我难忘。 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年轻时为了自己的理想,我走出了偏僻的小山村,已经远离了父母。而在父母的年龄均已接近古稀之年的时候,我却选择了出国,与故乡渐行渐远。这对年迈的父母来说,情何以堪?此时母亲不但腿患有骨质增生,行走困难,还患上了糖尿病综合征,引起冠心病、肾功能衰竭等。 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移民来温哥华那年,正是母亲刚患上糖尿病综合征的时候。回家与父母辞行时,为了不给患病的母亲增加精神负担,我按着父亲的嘱咐,并没有把移居国外的事告诉母亲。因此,在和母亲见面时,我尽量表现的和以往一样平静,只字未提就要出国的事。但当我走出家门,转身离开母亲时,我的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因为我深知,这一别不同以往。 东北等地区有一个习俗,就是“上车饺子,下车面。”说行人上车前吃饺子,其寓意是交好运,一路风顺;而回来吃面条,其寓意是面条绵长连着心,回家顺溜亲情深。以前我离家的时候,母亲总是不辞辛苦,半夜就爬起来给我包饺子,说是吃过夜的饺子不新鲜,只有刚包的饺子才新鲜。但这次,我却未能吃上母亲做的任何饭菜。受糖尿病综合征的困扰,原来做得一手好饭,且家务活样样精通的母亲,已经做不了饭菜和其他重的家务活了。 以前我离家的时候,父亲总是在晨雾中早早到村口为我打前站,看看村前的乡间马路上是否有小客车远射的灯光,听听前方是否有小客车驶来的轰鸣声。那辆小客车每天清晨只有一班经过村口。而当我背起行囊时,母亲总是一瘸一拐送我到大门口,目送我走进小客车,并挥手向我道别。但这次母亲连一瘸一拐也走不了了,只能坐在家里的炕上,透过窗上的玻璃目送我远行,隔着窗上的玻璃向我挥别…… 人生自古伤离别。 以前我离家的时候,也时时感到惆怅,但我总可以安慰自己,因为我随时就可能回来的。但这次我心中却一片茫然,因为前方的路太遥远,我真的不知道何时能与父母再相见。 每逢佳节倍思亲。以前几乎每逢春节,我都会挤进春运的人流之中,义无反顾踏上回乡之路,陪伴空巢的父母过年。但出国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陪伴父母度过一个团圆年。由此,母亲也就知道我已远在万里之外,每年虽望眼欲穿,却难得团聚。我从未听说母亲对我出国抱怨过什么,但我想这对她老人家心里的冲击和伤害是巨大的。从此,万家团圆的日子,母亲和父亲只能守着两盘饺子,默默相对无语。餐桌上没有酒,也很少菜,除了父亲不会做菜的原因,主要是因为缺少了我的陪伴,父母自然就缺少了过节的兴味。 就在我移居温哥华的第二年,母亲因患糖尿病综合征多次住院治疗,但病情始终没有得到有效控制。当时父亲在电话中哽咽着对我说,你母亲恐怕挺不过今年了……对此,我真是心急如焚。也许是天意的安排,就在那时,我被公司layoff 了,正好有机会得以回国。 我顾不了旅途疲劳,下了飞机,便上了长途汽车,几经辗转,最后直奔母亲住院的病房。我昼夜在医院精心陪护母亲治疗了近二十天。也许是这次住院时间较长,加之治疗方法得当,母亲的病情终于得到了有效控制。这使我愧疚的心稍显安慰,因为我一直为自己在母亲患病之时而选择了出国感到十分内疚。 母亲后来曾在电话中对我说,是你回来治好了我的病。其实,我想,那年母亲的病情之所以能够得以稳定,除了治疗这个主要因素之外,或许精神层面的因素也发挥了作用。因为母亲解除了心病,她终于看到了远在异国他乡的儿子了。 之后,我又几次回国看望父母,并陪护母亲到医院检查、治疗糖尿病综合征。回到大洋彼岸,我始终坚持给父母打越洋电话,经常问询他们的健康状况等。母亲原本耳聪目明,而父亲患有眼疾,且耳朵有些背。自打小时候,我就经常听到母亲喊父亲为“聋子”。“聋子”成了父亲的别称。但母亲自从患上糖尿病综合征后,听力每况愈下。开始两年,我打越洋电话时,母亲还能与我保持交流,但后来我再也无法与母亲电话交流了。母亲聋得比父亲还严重,如果保持正常距离、正常声音,母亲啥也听不清,只有贴近她耳朵,并放大分贝,她才能听个大概齐。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一直坚持给父母拨打越洋电话,只是每次我必须努力提高分贝,甚至是扯着嗓子喊。此时,接听电话者已由父母两人,变为父亲一人唱独角戏。母亲似乎变成了局外人,她无法直接与我电话交流,只能仰仗父亲做她的“传声筒”,靠父亲大声附耳相告,母亲才算参与进了与我的交流,才算成为了局内人。 虽然每次不能与母亲直接对话,但此时无声胜有声,我似乎能感觉到对面母亲的气息,她在用心倾听我的电话,即使相距遥远,母子之情难以阻隔。有一年夏天我拨打越洋电话,父亲拿起电话还未开口,我就听到对面传来一群小鸡崽叽叽喳喳的叫声。不用说,这是母亲的杰作。母亲没患糖尿病综合征之前,就会利用调控土炕温度的办法人工孵化小鸡,从而代替母鸡孵化。母亲患病后,虽然生活不能自理,但依然坚持辅助父亲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父亲说,等这些小鸡崽长大了,母亲想让他拿到集市上卖点零花钱。而在我看来,母亲更想利用这群小鸡崽叽叽喳喳的叫声来表达,她多么想与我交流,只是苦于我不在她老人家身边! 十年前的金秋十月,我与母亲隔窗离别,远渡重洋;只是不料十年后的金秋十月,再次与母亲相见竟成永诀,使我倍加思念母亲。(2018年3月18日于温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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