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7日凌晨接到電話父親去世,上午走南航航班。飛機上不敢再看那部《海邊的曼徹斯特》,上次坐南航飛機,看後當時就傻了。一個關於“失去”的情感故事講得隱忍克制,沒有戲劇性,沒有雞湯。知乎評論講述方式“太反好萊塢”。 7號飛行也極其平靜,只有護理院院長這個夏末的話在心裡電影般的重演。那是決定要送父親進護理院的時候,我坐在她辦公室說了好長時間的話。看見我手腳腿上的神經性皮炎紅斑,她淡淡地說:獨生子女不靠機構是無法養老的,個體壓力太大,。然後她開始說個體養老的問題:八十多歲老人送到醫院搶救,六十歲兒子繳費窗前腦溢血死去;老太太伺候癱瘓老頭好幾年後,想給老頭子送養老院,三番五次來了又推了回去。很快老太太查出癌症...... 《海》裡沒有表現最殘酷和激烈的“失去”場面,甚至台詞都少到隻言片語。主人公在精神上一直在逃亡,逃離他曾經醉酒出門前給壁爐加火,卻燒死三個孩子的過去。但是生活不放過他,現在自己哥哥死了,把16歲的獨生侄子交給了他,他得回到自己逃離的曼切斯特,誰都認識他的小鎮。 半夜十點多飛機降落,是中國的10月9號。先生的姐姐姐夫和好朋友等在外面,朋友抱着我就開始哭,我推開她們,笑說:沒事,走吧。先辦事呀。車上大家商量怎麼又快又體面的辦完事,保證我16號上午能回加拿大,下午能夠按時看好不容易才約到的專科醫生。朋友先問我啥時候去看老母親,父親去世她被瞞着。我說明天早上吧,請護理院準備一個急救醫生。她又問:明天下午去殯儀館選骨灰盒和棺木,要看看老人嗎?剛開始沒明白她說什麼,隨後我反應過來:不看。 夏末談話護理院院長告訴我,她幹這行十年,陪兒女們送走上千位老人。只是獨生子女失去父母時的狀態,和多子女的完全不一樣。父母病重送進來時,有的獨生子女很漠然甚至會喊:不要救他(她),讓他(她)去死。父母離開世界的那一瞬間,他(她)會像兀然站立在曠野中一樣,想扶一下桌子都不知道該怎麼去扶。 我回去的八天,朋友們輪流要來陪我住,我笑說不用。那會就想推薦他們去看《海》,那個16歲的侄子父親去世了還在女朋友之間腳踩兩隻船,居然厚顏無恥地要叔叔幫他保密。當同學們來陪他安慰他,他主動挑起最好玩的話題。關於他父親,他只說了一句:人凍得像冰箱裡的肉(大意)。那八天我也很像這個侄子,在父親的告別儀式上,可以和前來弔唁的朋友開玩笑,比他們還放鬆。引得現場來的農村親戚側目,甚至後來還不滿我的一些喪事安排。 養老院院長那次告訴我,有信仰的老人離去全家和老人都會相對平靜,沒有信仰的人容易掙扎和痛苦。聽這段話時我就牽強地想過:那獨生子女也可以算是有點信仰的吧?父母於我,是從小絕對完整的安全感和愛,那種全世界的信任和關愛,多子女家庭的孩子應該沒有得到過。那八天,我必須相信那個小時候給我完整愛的健康父母還在,成人的生活這麼絕望,怎麼還可以失去父母這麼強大的信仰!我們不是對逝者無情,就像《海》裡主人公所說:我只是害怕了(I just get scared)。那是獨生子女的感情深淵,多子女家庭的孩子不懂。 《海》那個16歲的侄子一次打開自己家冰箱時突然崩潰:我就不想讓他躺在冰箱裡,“I just don't want him in the refridge”。我父親遺體推出來的時候,也是冰冷。我摸他的臉全身發抖,眼淚卻沒多少。緊張的姐姐在我後面抓緊我低聲勸:你要想開,老人......我看着躺在棺木里的人側頭安慰她 :那不是我爸。 我可以帶你們去找我爸,像六歲那次那樣。他在聽一群人聊天,我瘋丫頭一樣帶着一群小朋友衝到他跟前:爸爸,我給他們說,你一根指頭就能吊起來我,他們不相信。他沒有理我,只是一邊繼續聽人家說話一邊高高地伸過來一隻拳頭,展開食指。我一縱身雙手扳在他的指頭上吊了起來,同時大喊: ——看啦,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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