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中国人是“godless people”，更有人说现代中国人是信仰缺失的一代。在我看来，中国人不仅很有信仰，而且中国人的信仰随着中国在古代、近代和现代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发展状况，不断吸收消化着新的元素，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些丰富多样的信仰元素汇集在中国人的精神文化生活中，如同化学中的物质运动一般，看似凌乱，实则和谐统一，而且比之一神教为主的信仰，更具包容性和延展性。大智若愚，大信若疑。中国人，尤其是现代中国人，在习惯了一神论的狭隘眼光中便显得缺乏信仰。于是有洋湖郎中便开出药方，说中国人倘若能接受更多的西式宗教的教化，便能有“信仰”。对此，我实难苟同。首先，宗教是灵丹妙药吗？

宗教是灵丹妙药吗？

宗教是社会矛盾的冷却剂和润滑剂。所有主流宗教都是劝人为善的。由于宗教都宣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它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压制人性中的恶和推动人性中的善。它让统治阶层能更仁慈地统治，让被统治阶层更顺从地被统治。这样说来，宗教不是很好吗？错！宗教只是缓和社会矛盾，从不能解决社会矛盾，而当宗教和政治搅和到一起去后，反而更能激化社会矛盾，因为当神职人员拥有了世俗的权势后，当世俗的君臣（自以为）被赋予了神权后，还有什麽能阻挡人性中的黑暗出来肆虐呢？这就是为什麽西方社会有黑暗的中世纪，有宗教法庭，宗教战争，对异教徒的迫害，对不同教派的迫害，对无神论者的迫害，对“女巫男巫”的迫害，对新学说新思想持有人的迫害。与此同时，贪欲和淫欲也在贵族和教会中蔓延（魔西十戒和福山八训算是都被他们丢到爪哇国去了），甚至连赎罪符这种东西都由教会公然兜售，这才直接导致了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

幸而否极泰来（看见这个词我又要赞叹我们祖先的智慧了）。欧洲在黑暗的中世纪末期出现了文艺复兴。文艺复兴从根本上说就是打破“神权”对人权的绝对统治。在政治经济领域，把俗权和教权分开，并且让俗权最终高于教权（不要小看这一打破，伊斯兰教国家至今都没有做到）；在精神文化领域，把人权和神权分开，让艺术创作和学术研究“回归”古希腊罗马时代的自由性。此后，宗教在西方社会的地位，变得和佛教道教在中国的地位一样。而在当时的中国，俗权和教权已经和谐相处了几千年了，并且俗权始终高于教权。

那么古代中国是怎么做到这点的呢？原因恰恰是古代中国人特有的信仰体系。

古代中国的信仰特色

本人才疏学浅，无力系统分析我们祖先的信仰体系，只是列举一些我觉得有特色的地方。

1．  古代中国的“主流”宗教是佛教和道教，这两者基本都是出世的，而天主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是入世的。因此在中国，统治者不必担心和尚老道来和他们抢权。

2．  中国古代特有的宗教观是最高统治者，即君主，是“天子”，可以直接与“天”交流的，不需要通过教会来做灵媒。

3．  以儒家思想为主的道德观念，即仁、义、礼、智、信，是古代中国文人信仰的核心。儒家思想在古代中国的地位之高、影响之深这里我就不多说了。儒家思想对于神神鬼鬼的事是不以为然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这样就造成了中国的读书人，包括几乎所有的中国官员对于宗教是持保留态度的，不会为其左右操纵。

4．  另外，儒家思想的一个衍生是中国人对于祖先的敬畏，甚至崇拜。几乎所有家庭都根据条件设立家庙，宗祠，灵堂，或者仅仅是牌位，不仅寄托对先人的哀思，也希望先人能福荫后代。在中国人眼里，死者为大，一个平凡的人死去以后是可以为后代提供保护的，也就是说，不仅“灵魂不灭”，而且具有了神力。另外，受到民众普遍喜爱的人死后也常常会被建庙，被神化。这在中国历史上比比皆是，以至大家几乎习以为常，然而这却是个很值得注意的事情，因为这说明了，在中国人心目中，人和神，乃至鬼、妖和魔，都不是绝对的，人可以成为鬼，也可以成为神，鬼、妖、魔修炼得当，功德圆满，也可以成为神，而倘若神犯了错，也会被贬成为人，到人间历劫，重新修炼。因此，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不仅“王后将相，宁有种乎”，连神人鬼妖，也宁有定乎。

5．  中国古代的神话体系由于流传甚广，故事又受人民喜爱，因此古代中国人民众象古希腊罗马人一样，有着泛神论的思想底子，万事万物皆有灵，其中也包括动植物。花有花仙，树有树妖，牛马羊骡也自由其庇护神。泛神论的好处是能很好地防止神权的政治化和功利化。

6．  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在中国人眼里，动物也是有灵魂的（这一点和西方的主流宗教很不同）。动物体或者人体只是承载灵魂的躯壳，灵魂可以托身为人或者为动物，根据灵魂的表现或者修炼而定。如果灵魂在某一世做了恶，那么下一世它可能只能成为骡马，通过一生的劳役来赎罪；倘若某条义犬救过人，那么下世它可能投胎做人。

7．  普通中国百姓多多少少都相信一点佛教，一点道教，一点儒家思想，以及其他圣人言传和民间智慧，然而即使是最虔诚的佛教徒或道教徒，也不会组成教会，基本都是独立信仰，自己在家念经，不定期或在特别日子去寺庙朝佛拜神。既然没有“教会”，也就不会刻意去追求教权。我私心里最喜欢这一点。爱因斯坦认为，没有什麽神圣的理由需要建立有组织的宗教。他把自己称为“a religious non-believer”，他认为上帝的智慧太超越凡人的理解了，而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揣摩“天意”并且自封为专家权威，只是孩童般的幼稚行为，事倍功半，甚至适得其反。基督其实也是让信徒在祈祷时要悄悄进行，不要让别人看见，甚至左手不能让右手知道，这是为了信徒要谦卑，不要虚夸，祈祷原本就是你和神之间的事。然而一旦组成了教会，祈祷就不再是一个人和神之间的事了，变成人和人之间的事了。而中国人，以自己独特的智慧，很早就建立了人和神之间独立的联系，这也许和中国人固有的含蓄性格有关吧。

如此看来，古代中国人不仅有信仰，而且信仰丰富，独具一格。然而，这样丰富和谐的信仰，灿烂辉煌的文明，却让中国在来自外界的虎狼之军下如同待宰的羔羊。人类历史长河中，常常有落后文明攻击先进文明并且暂时性取得胜利的例子，这个现象早就有历史学家在研究，我这里不予讨论。幸而，我们仅仅是“如同”待宰的羔羊，实际上是一只睡狮。经历了屈辱和失败的中国人，为了崛起，向西方学习了很多先进的科技和思想理论，其中对中国人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共产主义了。

共产主义和宗教的区别

本人对于共产主义没有研究，只是通过学生时代的政治课略知皮毛。以我的浅知陋见，觉得共产主义和宗教之间的共同点是，它们都可以被当成理想去追求，也可以作为行为准则去遵守。

共产主义比宗教强的地方是它反对人压迫人和人剥削人的社会制度（上层建筑）和造成这种制度的经济机制（下层建筑），它的理想是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人们“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说得再直白点，就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与此相比，宗教是不反对任何社会制度的和利益分配链的。基本说来，宗教是让你接受你的生存现状，努力做个良民或者好的统治者，报酬是来世过好日子，或者死后上天堂。

然而我个人认为，共产主义的缺陷就在于它太理想主义了，太超越人性了，它只是把人类简单分成阶级，认为消灭了阶级就消灭了剥削和压迫。问题是，人性的有些方面是超越阶级的，是不管什麽阶级的人都可能具有，或者都可能缺失的。例如，穷人也会作恶，富人也可以行善。另外，阶级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正是在社会发展过程中，在复杂的人性与有限的资源相抗衡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只要资源不是无限的，只要人性中天生有自私利己的一面（“自私的基因”一说多少有些道理），那么人类必然会去争夺资源，也必然会有弱肉强食的状况出现，当出现基本稳定的利益既得群体和利益缺失群体时，阶级也就形成了。因此，要消灭阶级，需要做到以下三点中的至少一点：

1，  资源无限量供应；

2，  改变人性，把自私变成无私，把利己变成利他（而根据“自私的基因”原理，这样的基因在自然界是存活不了多久的）；

3，  从生物结构上改变人类，让人类变得不再需要消耗资源。我想，天堂可能就是这样的。在人们死后脱离了肉身，只剩下灵魂，存在于天堂中。不少科幻小说对于未来的人类世界也有类似构想，那时，一个人只是一束脑电波，不再需要饮食华服豪宅，也不再需要打工挣钱，自然也不再需要看老板或领导的脸色。不过这样的存在是否无意义，我们没有经历也不好说，子非鱼安知鱼。

由此可以看出，在到达科幻年代以前，阶级是无法彻底消灭的，而从文艺复兴到现在，西方民主制度所追求的，从本质上说是建立一种有利于阶级间成员的流动的；让绝大多数社会成员能自给自足的；由全体社会共同养活极少数（但愿是极少数）穷困难以自持的成员的社会制度。

阶级的无法被消除，也意味着共产主义永远只能作为一种理想存在。你可以把它视为一种信仰，但是即便如此，它也不会象宗教那样“吸引”人，因为它既不承诺来世，也不承诺天堂，它只讲现世，它要求社会中每一个人都信奉它，以最高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各尽所能，然后各取所需。宗教是有利己的回报的――它直接带给你精神安慰和寄托，而共产主义是要通过利他而间接利己的，因此共产主义比宗教“高尚”，却不切合实际，因为太超越人性的弱点。如果要强行推行，反而会适得其反，在大跃进之后必然是大饥荒。我觉得共产主义有如丑小鸭：天鹅对于鸭群来说是丑陋的；而鸭群，除非基因改造，也永远变不成天鹅。相比，宗教则现实得多，也更能给人安慰。

现代中国人的信仰

经历了文革的中国人确实遭遇过信仰危机，这是由于他们原先过度相信的一些东西突然崩塌。此后不久，改革开放又让太多信息和“信仰”蜂拥而入，来的东西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确实令不少中国民众一时目迷五色，耳乱七音。不过这些都是表面的，暂时的，中国人的信仰由于其根基雄厚，而且自成一体，并不是一些“看上去很美”的理论所能轻易取代的。现代中国人的信仰其实是变的更加丰富浑厚，在我们传统的儒家思想，佛教，道教，圣人言传，民间智慧以外，还加上了共产主义，辨证唯物主义，西方现代民主思想，当然也有一定的拜金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