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乐昆老师的回忆

  因为对墙内环境的绝望，我的手机卸载微信已经一年多了，一般只每周上平板看一次微信；近两周因为事忙，忘记了平板，前天再上时，赫然发现初中女同学文丽娴转来的消息：初中班主任唐乐昆老师去世了！

  急回复时才发现，我已经被文丽娴删除了：很明显她是因为我一个多星期没回复，愤而将我删除了。虽然有感于现在国内三观的人戾气之重，我还是为她的冲动而深感意外。

  就这样，自从2015年我因遭群起辱骂为“汉奸”、“卖国贼”，愤而从微信初中同学群退群之后，随着初中班主任唐老师的去世，我与初中同学群体的最后一缕关系终于断裂了，我的初中关系彻底化作了发黄的照片。

  这反而使我感到解脱。因为作为全班唯一个非墙内三观的人，我在他们中间本来就是尴尬的存在。

  而唐乐昆老师的离去，则带给我三十年来前所未有的孤独感，上一次落得这种感觉，是1989年父亲去世的时候。

  2022年7月26日傍晚，酷热中骤然黑云翻墨，暴雨倾盆，雨后凉风习习，在桂林第二人民医院危重病房绝望挣扎的唐乐昆，就随着这雨后的阵阵凉风永远离去了，从此癌细胞和胸腹积水的剧痛，再也伤不到他了。

  但从此，他那哲人般洞察眼光、先知般厚重的喉嗓，以及老年的他上嘴唇玩世不恭的标志——两撇灰色的小胡子，也就成了永恒的追忆。

  尽管我无数次地祝愿唐老师能享安乐，他却走得痛苦非常。他的养女唐薇说：他走之前因胸腹积水，哀嚎得老泪纵横。。。这显然远远超过了他在“文革”中遭的罪，这种比“文革”更甚的痛苦，或许预示了中国另一个时代的命运。

  他女儿电话中告诉我：他肝癌复发后去南宁的一家医院做“射波刀”（一种前卫的精准的无创口放射性手术），前六刀效果很好，但第七刀时医生却穿透了他的胸膜，突如其来的胸腹积水，导致他比晚期的肺癌患者还咳得厉害。。。南宁的医院见他“大势已去”，居然下逐客令，不愿唐乐昆死在医院里，回到桂林，又受到桂林第五人民医院的耽误，直到转院到二医院，唐乐昆这种有违于肝癌患者常态的不寻常肝腹水，才让医生猛然发现——他的胸膜被南宁的医生穿透了！但此时为时已晚。唐老师真的是气数已尽。

  如果没碰见唐乐昆老师，我大概率会进入当年中国劣质如少年犯工厂的技校，甚至可能初中就已辍学，早已消失在平庸里；是他让我第一次相信——自己并不是垃圾，这是差生起死回生的关键。

  1987年冬，我在桂林九中初85——5班的路已经走到尽头，在女班主任伍欣的眼中，我就是一个神经兮兮、一无是处的二百五，完全是班集体的拖累，伍欣老师瞪着三角眼，对我的一切都看不惯，她当着全班宣布：象我这种学生，能考上技校就烧高香了！她完全是“文革”中女红卫兵的遗风，在遭受了她数番文革式的当众批斗之后，我的自信心崩溃殆尽；我尤其愤概于她的不辨是非和自以为是，有一次她竟当众把班痞许国林抄袭来的数学作业摔在我面前，厉声喝骂我说：

  你看看人家许国林进步多大，而你蠢到了什么程度！

  这让我的自尊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屈辱。若不是我父亲坚持认为我不笨，我早就自暴自弃了。

  讽刺的是，直到考上大学之后唐乐昆才告诉我：伍欣老师是他的前女友，也是当年他们班的才女，本来他与伍欣的事已经水到渠成，但因文革中他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伍欣与他划清了界限。。。看来桂林市还是太小了。

  正当我在九中的每一天都变成噩梦的时候，上天以一场严重烫伤我右小腿的事故，让我以休学的方式，转学到了桂林一中——把我送到了唐乐昆老师那里。那是1988年3月份的事。

  那时的唐乐昆没有小胡子，长头高额，头发浓密微微卷曲，薄唇棱角分明，显得很有毅力，大眼睛放射出热烈、诙谐而深邃的光，坐在办公桌前，咋看上去，真有点象正在作曲的贝多芬。

  那个阴雨蒙蒙的春天，父亲领着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出乎意料地冲我笑笑说：“怎么样？休学了两个月，耍得够瘾了吧！”一下子拉进与我的距离。

  他有一种迅速洞察学生心理的天赋，也有着能够迅速掌握和运用学生喜闻乐见的用语，并与之交流的天赋；凭着这些优势，他能轻易地打开学生的话匣子，并利用他的幽默感，进行游刃有余的引导。

  那时的唐乐昆，因善于改变差生，已经在桂林市小有名气，也就在我刚转到一中的时刻，桂林日报还给唐乐昆发了一个整版的专访，还配有他的一张工作照。当父亲递给我报纸时，我看到在那幅摆拍的大幅照片中，身穿蓝黑色中山装、手持钢笔的唐乐昆，就象刚当上桂林中药厂厂长的邹节明一样意气风发，就象当年中国朝气蓬勃的政治改革氛围一样充满希望。

  转到一中不久，他就让我耳目一新。我那时偏科严重，对于不喜欢的科目，就在上课时画画，完全不听课，我特别喜欢以钢笔碳素墨水画二战时期的飞机、军舰和坦克，从九中画到一中，积累成了多本“画册”；有一次上课时画画，被英语老师收缴了，告到了唐乐昆那里，本以为大祸临头，万没料他并没有象伍欣那样：把我的画撕得粉碎，反而从“画册”中选了三幅“精品”，贴进了一中学生书、画作品的展览橱窗，并用他特有的魏碑体的钢笔字，注明了班级和我的名字。

  此举让全班都傻了眼，有人不无嫉妒地私下问我：真是你画的吗？这让我第一次感到，原来自己也有过人之处，那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荣耀感，就象脱胎换骨的感觉。

  唐乐昆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为什么不学英语呢？我说：英语难，学不进。唐老师说：英语有什么难呢？又不要你学到当英语翻译那种水平？你看，XXX，XXX比你苯得多，人家都能考七、八十分，你为什么不能呢？你英语老考不及格，一科就差了人家几十分，你说你吃亏不吃亏？

  同时，他又在班会上指着我当众宣布：包括他在内，下次谁再犯，就需要请家长来，或者家访才能上课。

  从此，我再也不在上课时作画了，我的信心倍增，开始追逐学业的目标；当然谈不上可惜的是：我画画爱好从此也丢弃了。

  唐乐昆有着威厉的另一面，这与他激励的一面一样突出，令人生畏。

  有一次我和几个同学忘了做语文作业，被告到唐乐昆那里，他脸色铁青，下令我们每人抄二十遍古文《核舟记》，从五点半放学一直抄到窗外漆黑一片，然后送到他在一中内的宿舍，我和另外一个女生“来福”同时抄完，回家时我们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那时候的一中座落在浓密的大片森林中，面积却有大学的规模）的丛林中慌急地乱窜，分头落荒而去，到家时《新闻联播》已经接近尾声，万幸是父亲竟没有动怒，那种饥饿、疲累和恐惧的感觉，迄今想来仍心有余悸，从此再也不敢缺作业了。

  唐乐昆很善于用激将法。1988年五月的一个阴郁下午，我因重感冒引发鼻炎，在自习课上很难受，便向唐乐昆申请回家吃几片中药厂生产的维C银翘片（这是迄今为止我尝试的药中，治疗感冒、缓解鼻炎最有效的药），唐乐昆说：感冒的难过我又不是不知道，但是你回家吃药后还会来吗？说到必须做到，说到做不到就请不要说，你干脆不用来了！

  我一气之下，步行二十分钟回家吃药后，仍然步行回到班上，唐乐昆诡诈地换了一副笑脸，并且向我举了个大拇指。

  正是经过这一遭，我养成了“言必信行必果”的习惯；但嗜酒的唐乐昆后来却很差劲，他许多大话，尤其是在酒桌上的讲话，从来没有兑现过。

  我能够考上桂林市重点高中（桂林中学）的所有心理基础，都是1988年春夏唐乐昆当班主任的那个学期打下的。虽则初三时我们的班主任已换成了他妹妹唐小萍，但那时已身为总务处长的唐乐昆，仍经常来教室看望我们，什么时候只要听见他那厚重的嗓音，看到他那张中年贝多芬般棱角分明的面孔，我就好象看到了自己光明的前途。

  唐乐昆是无师自通的心理辅导大师，他就象善带弱队的足球“神奇教练”米卢蒂诺维奇一样，靠的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心理引导术。

  1992年高考前夕，桂林连日夜暴雨，我因为担忧高考的临场发挥，正闷闷不乐，紧张不安，唐乐昆在暴雨间歇的傍晚突然前来家访，他还是象以往那样厉害，一眼就把我的所忧所想尽收眼底，他瓮声瓮气地对我说：

  他并不担心我，而是担心其他几个（指同班其他几个考上桂中的同学），因为我像“牙买加长跑运动员”，他们象“短跑运动员”，高考那三天肯定天气很热，这么热的天气，短跑运动员更定跑不过长跑运动员。。。（他倒是说准了）

  听他一番话，我心中紧张的巨石，顿时落了地。临走时他嘱咐我，考试那三天身上要带几十元钱，万一单车坏了，打的赶往考场！这我完全没有想到。

  唐乐昆善于与学生们打成一片，凭着他不菲的组织，他的胆子比别的老师大得多：初一时他就敢组织全班去桂林西北80公里之外的龙胜高山区春游，并在龙胜住夜；初二时他就敢组织全班学生去漓江游泳；他还不时带着男生进山打鸟、与男生一起踢足球。。。这对于差生，自然特别受用，差生简直要把他当作拜把大哥了！怎么会不听他的呢？

  唐乐昆富于管理才能：他把学生的表现的多方面——作业完成及质量、迟早和早退、上课违纪、测验和段考、期考成绩、助人为乐等制做成表格，给每个学生评分，一定分数之下的“后进生”名单定期张榜公布，“后进生”可以自愿参加唐乐昆在下午上课前主持的“午间上进班”，以类似综艺节目问题抢答的方式（答问，或上黑板前解题）的方式攒分，以提高自己的评分。刚到一中时我一度沦为“后进生”，但凭着休学复读初二的优势，我在唐乐昆的“午间上进班”出类拔萃，居然找到了一点优秀生的感觉。

  1988年的唐乐昆，头发浓密，棱角分明，城府威严的眼睛中透着戏谑的笑意，他时常穿一件米黄色帆布夹克（那时很时髦），袖口油亮，一双时髦的旅游“波鞋”饱沾着春天一中的泥泞；他总是提着一个鼓囊囊的“上海牌”（当时很时髦）人造革手提包，似乎那里面装着无穷无尽的成功秘诀。在那些阴郁的日子里，只要望见或者想起他的模样和他的“上海牌”手提包，我的信心就会油然而生，如果我是伊朗青年，他就是我心中的霍梅尼。

  但是，他这副形象随着他离开班主任的岗位而永远地消失了，1988年秋，也就我们初三的那年，他调任总务处长，这是学校里的肥缺职务，学校的采购、基建（建房和建校舍）、校内小卖铺，都与之有关，他急不可耐地开始“抓经济”，他一生都热衷挣钱，当然，以他的才能，他有理由不满足于一个中学的班主任——尽管他是一个极具天份的优秀班主任。

  九十年代初中国气功热，他也练上了茅山道，当总务处长期间，他工作之余时常一副气功师的打扮——竖领横扣旗衫，腰里束着腰带。

  九十年代内退下海之后，他改成了蒋介石式的光头，并蓄起了尼采式的小胡子，望之若黑社会大亨，这种形象一直到他离世。他的形象永远时髦立异。

  我痴迷于他的哲人气质，他的心路坎坷多变。作为文革中的平民造反派，唐乐昆老师是老字号无神论者，他追逐气功的初始目的还是物质性的，就是为了强身健体和特异功能，但随着逐渐深入，他到了信仰的临界点。1990年冬我在他家看见一部大本头的印度教彩印书籍，是一部印度原版的书，详细描述灵魂和转世轮回的，书中大量的图片印制得非常精美，是当时国内版的图书所无法比拟的，当夜我读得手不释卷，几乎不想回家，一向豪爽大方的唐乐昆生怕我借回去看，连忙“丑话说在前面”，说其他书可以借，这本书不能借，其实我并没有借的意思。可见这本书对他的珍贵程度。

  当我鹦鹉般地重复着中国政治课本上的“宗教鸦片”说时，他引人入胜地驳斥了我，说宗教是大智慧，无神论才是毒品海洛因。

  但是1992年高考后我到他家，再也见不到那本印度教的精美大本头了，他的宗教性也烟消云散，彼时受到当时校长打击报复（反他担任总务处长的“腐败”问题）的他正处于下岗和停发工资状态，为了生存做起了京巴狗贩子，他家里一大群京巴狗大呼小叫，比菜市还热闹，他的住所再也没有任何宗教氛围了。

  直到多年后我流亡美国时，他才告诉我：他的妻子信了基督新教后，视那本印度教的书为万恶的魔鬼异端，背着他把那本书烧了，“我文革时被XX专政，又被我老婆在家中专了政。”他自嘲地说，“伍欣不会干那种事，卵法，乡下女人。。。”他在电话里喃喃地说。

  但我觉得，之所以发生这样事，并非因为唐师母是“乡下女人”，而是因为她信了基督教，因为我亲眼看到，我母亲和姑姑信了基督教之后也做类似的事：我母亲受洗之后，把家中有龙的茶杯和被单床罩都再也不上坟，从此她和我的姑姑都再也不上坟。。。

  这个与印度教失之交臂的悲剧转折，也注定了唐乐昆后来的酗酒和提前离世。 

  唐乐昆老师是真性情人，但也是非常虚荣的人。1992年他内退下海后，在商海中打拼了五六年，靠做塑料袋批发生意挣了数百万元，他迫不及待地斥资把他在一中内所住的那幢两层楼教工宿舍的一个单元上下两层都买了下来，大手笔装修得外观像个微缩版的天安门城楼；

  时值2001年，我那时在桂林电视台的专题部做“视点追踪”类社会热点栏目，我邀请他接受采访，谈对当时医疗乱象的看法，结果他居然在已穿短袖衬衫的五月天，如穿着崭新的西装革履，头戴丘吉尔式的礼帽而来，望之若参加香港回归仪式的英国上院爵爷，令在场的记者、编辑感到很有几分滑稽，而为了这身精心的打扮，他迟到了二十分钟！幸亏那次并非直播。

  采访结束后他请我们吃饭，酒桌上吹得天花乱坠，他的哲人气质、口才和幽默感令满座生春，高潮迭起，他掏出的名片上印着“蓝天集团有限公司”的头衔，而实际上他的“公司”只是一个塑料袋批发店。

  餐后，他已有七八分醉意，我不能不送他回去，到了他的“天安门城楼”，他不由分说地硬拖我登楼参观“天安门城楼”内的豪华装修。

  没有了印度教之后，物质，成了他自身价值的唯一证明。这其实就是他虚荣的根源：既然入党当官之路无望，那么金钱就是最重要的价值。

  我觉得这也是导致唐乐昆在教育方面局限性的无形天花板：他曾待如亲子、寄予无限厚望的学生莫志新最终失败了、他对自己儿子的教育更是彻底的失败了，并且与他挽救差生的小有成就，形成了奇葩的对比。

  作为当年的全班成绩第一（学霸），莫志新有着出类拔萃的天赋：他有着耀眼的艺术细胞和动作天赋，书法、足球和当时风靡中国的柔姿霹雳舞均无师自通，技艺相当精湛；唐乐昆曾说：莫志新如果拜师学艺，完全可以成为书法家。莫那时吃住都在唐乐昆家里，他父母把他“全托”给唐，而这个从二中转来的班痞、问题少年、“工读学校”保送生，正是在唐乐昆手上，才脱胎换骨成为学霸的。

  但是，离开唐乐昆之后，从进入桂中开始，莫志新就逐渐变回了二中时期的模样了：1991年，他因拦路抢劫遭刑事拘留，差点被桂林中学开除；1994年，在石家庄医专就读的莫因多次打架斗殴酗酒，被学校开除。。。迄今，这位唐乐昆手上的掌上明珠，一事无成。

  而唐乐昆老师自己的亲生子唐常云，天赋就比莫平庸得多了，他德行也比莫等而下之，唯一超过莫的，是他下象棋的天赋，他后来可以让莫一个车而不败。唐常云自高中开始，就要花高价去读，后来因赌博、打架，看守所没少进。。。唐乐昆叹息说：不指望他能有高就，只要不给自己添乱，就可以烧高香了。

  我觉得唐乐昆在教育上的局限性，以及对自己亲子教育的彻底失败，根子是唐乐昆的物质主义局限性：

  在他影响下，莫志新只懂得了提高成绩的道理，却从来没有获得做人的道理，结果最终仍因为不懂得做人，莫的“学霸”历史和一切天赋，都成了枉然。

  我父亲明确地对我说：盗窃可耻！

  因为物质主义的局限性，唐乐昆却会对莫志新说：盗窃并没有错，错在你盗窃的时候被抓住了。

  显而易见，唐乐昆的教导更能抓住差生的心，但是也容易功亏一篑。因为“常在河边走，哪会不湿鞋”，盗窃多了，总有被抓住的时候。

  唐改变了莫的技巧，却没有改变灵魂，所以离开了唐，莫就活回去了；其他的差生也大抵如此；他们都靠唐老师手把手地提携着飞行，离开了唐乐昆粗而长的手指，便立即往下坠落。

  我能够例外是，因为我有一个同样哲人般的父亲，他给了我价值观的引擎，唐乐昆老师的作用则是给我的精神引擎点燃了火——当然这个点火太关键、太宝贵了，因为如果错过了那个时机，我引擎就永远点不着火了！

  对自己亲子，他从小也是以物质奖励作为不二法门，奖励零食、奖励玩具、奖励山地单车、甚至奖励火机。。。当物质疲劳袭来的时候，唐常云也就永远地抛锚了，因为物质并不能让人真正明白生命的意义，也不能告诉你做好人的必要性——物质只会增长贪婪之心，也就是最大化的利己。

  物质主义影响下，唐乐昆对自己亲子的教育失之于急功近利和拔苗助长：他把四岁的唐常云塞进小学，然后任其因跟不上而不止一次地蹲班留级，造成了小唐放纵不羁+自暴自弃的双重性格。

  物质主义只能改变态度，却无法塑造灵魂。

  唐乐昆为人热情大方，但又十分冷漠。我早在高中时期，就窥见了他冷漠的隐秘一面，他是典型的“人来疯”，人越多他热度越高，但与学生个人独处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漠然和漫不经心：他就象筹划运动的毛泽东一样抽着烟沉吟不语，眼睛望着窗外，好象我并不存在。。。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明白他冷漠的原因是：我并不是他的朋友，他心怀的是全班四十多个人，我只是四十几分之一。

  但是，与莫志新个人独处时，他却会例外，这倒不是因为他只偏爱莫志新一个人，而是因为莫志新与他有同样的嗜好——酗酒。自从印度教被妻子焚毁之后，唐乐昆就开始酗酒，酒精是打开唐乐昆心扉的唯一钥匙，也因为我不好酒，我永远都无法获得唐乐昆老师的亲近感。

  他与莫志新猜拳划酒的快活，从莫的高中生涯，一直持续到他年近七旬肝出问题之前，而我只能在一旁落寂，直到落寂美国沦为他们口诛笔伐的“汉奸卖国贼”。。。从习性上说，唐老师真真切切是他所带的那帮差生中的一员，而我则是充满隔阂异类。

  但另一方面，他又是我灵魂的同路人，特别是到了他的晚年，我成了能够与他“三观”共鸣的唯一学生；

  他的灵魂得以与我同路，是由他的悟性及苦大仇深的经历决定的，从少年到青年到中年到老年，每一个时代他都是刻骨铭心的受伤者：

  中学时代，他也曾是伟人和伟大时代的狂热崇拜者之一，直到文革“造反”时意外的发现：他因为“黑五类”的出身，早就打上了无权上大学的标签——“该生不宜录取”，黑子白字地写在他的个人档案中；

  文革中，他对“副统帅”的一些异议言论，遭最亲近的同学和造反派“战友”俸志强举报，被控“现行反革命罪”，遭到批斗、逮捕并被判刑五年，他当时的女朋友、数十年后仍念念不忘的同班“才女”、也曾经是我的班主任的伍欣老师，因此与他划清了界限，这毫无疑问成为他一生中的最大憾事之一；

  “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对他的家庭影响不仅限于此。他唯一的亲生儿子唐常云生于1976年，我曾经奇怪：那个并无“一胎化”计生的年代，为什么不生两个？他说：当时成家的时候，自己头上还戴着“反革命”的帽子，怕连累下一代不敢多生，等到1981年“平反摘帽”，又已经是邓小平计划生育的年代，不能再生了！

  1992年7月，他的独生子唐常云已经16岁了，他和他已经过了生育年龄的妻子想要一个女儿的心愿越来越强烈，于是收养了一个被遗弃在桂林兴安街头的女婴，那女婴只有大猫那么长，还没满月的样子，非常可爱，这个女婴就是给晚年的唐乐昆带来无限慰籍的养女唐薇；唐老师的好生心肠，仍然令我感到意外。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令我大开眼界，“计生办”和派出所双双找上门来，以“超生”罪名，对唐乐昆处以3000元的罚款，3000元人民币是个什么概念？那时候1万多元可以买套房子，普通人月薪也就一两百元。而且时值唐乐昆正被一中校长整肃，工资停发，靠贩养京巴狗为生，“超生”的处罚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唐乐昆气得在暑热的晚上大骂，说要“告到联合国去”，在楼下乘凉的一中教工及家属们笑而不语。原来“计生办”和派出所不是不知道唐乐昆没有“超生”，而是按照人民政府的法规，“擅自”收养弃婴等同于“超生”。

  目睹唐乐昆好心无好报的遭遇，我第一次强烈感到此国政府的奇葩，救人性命是违法，而眼睁睁地看着婴儿死在街边——见死不救才是守法，这是个什么制度呢？

  看出我的震撼，那天唐老师与我谈了很多，他指着电视中的“新闻联播”说：他们讲的话，你反着理解就对了！

  唐老师对我“三观”的影响，仅次于我的父亲。

  后来他虽然发了小财，但即便是彻底退休（从商海退出后）的垂暮之年，唐老师也从未得到轻松：由于“计生”多年造成的生源崩塌，桂林市多所中小学关闭或合并，所有的职业中学，都合并成一个“桂林市职教中心”，政府大笔一挥，一中便不得不将环境如公园般幽美、占地如一所大学般广阔的校区让出来，供职教中心建校之用，自己搬到一个光秃秃的地方——一中等于是名存实亡了。随着职教中心的大兴土木，唐乐昆花了几十万元豪华装修的“天安门”私宅，也被强迫拆迁了，强拆方从新建的职教中心教工宿舍楼中，拿出了两套两房一厅来安置唐乐昆，由于腐败和官僚扯皮，唐老师在办理新房房产证时遭遇了不小的麻烦。

  2020年，刚得了点安宁的他，又碰上了势如海啸般的新冠疫情，“清零”政策令桂林市的旅游业迄今恢复无望，他经营旅游车队的亲子又砸了饭碗，被迫卖掉了旅游车，今后怎么办？又令唐老师操心犯愁。。。

  象唐乐昆这样的人生轨迹：

  读书的时候受到出身歧视——大学无望；

  恋爱的时候遭逢文革冲击——爱情泡汤；

  生育的时候赶上计划生育——先独生子女，后“超生”受罚；

  买房不久又撞上强迫拆迁；

  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又碰上新冠“清零”。。。怎么不刻骨铭心呢？以他的悟性，想“正能量”也难！

  2011年，随着唐老师卖店并从商海洗手上岸，他与交流的时间多了起来，用上平板（Ipad）之后，我们的交流更多，我把他拉入不同的微信群；在他养女唐薇的监督下，他开始戒酒，也因此与我更加共鸣；我发给他的诗、文，他每篇都看，时常点评。

  他说：文丽娴已经把他拉进了一中同学群，但那里没什么意思，“一个个就象义和团，平时冷漠得卵就跌（桂林方言：非常冷漠之意），庸俗得卵就跌，也就逢年过节讲点话”，因此，他很少发言。

  与我的交流中，他还特别点了莫志新的名，说他转发那些“正能量”贴“蠢得卵就跌”（桂林方言，愚不可及的意思），他说莫志新：“赵家强大了关你卵事？你能得到那根毛？你一个外卖小哥，你也配姓赵？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虽然共鸣越来越多，但唐乐昆并未改变他原来的常态：他亲近莫（志新）却鄙视莫，他羡慕我但防着我：

  从2021年开始，他就不愿接我的电话，只愿用微信与我文字交流，他称他接到了公安的警告电话，让他警惕境外的“欺诈电话”，其实这是公安部门提请小心境外电信欺诈的自动录音电话，并非针对他个人，他是草木皆兵了；

  2022年初，他微信告诉我说：抱歉他要停止与我的微信交流，因为他需要“闭关”自保——最近他的一个同龄的老朋友，因为微信言论，被公安叫去喝了茶。我颇不以为然，觉得他太过恐惧了，因为我与他的交流中已经刻意地回避了国内的政治，我就怼了他一句说：

  “你如此噤若寒蝉没有必要吧？我同学是总编都敢回复我，你退休了还怕什么卵呢？”

  他没有回复，于是我就以为在现有的政治环境下，他是不希望我打搅他的安宁了，于是也不再给他发东西。没想到再次收到关于他的消息时，就是噩耗了！

  唐乐昆是一个勇敢和坚毅的人，也是一个懦弱和逃避的人，2001年秋，我因言论出事，出来后，很想去讨要被无理收缴的个人日记，唐乐昆却劝阻我说：莫去惹他们算了！

  文革带来的恐惧，压弯了唐老师的脊梁。

   尽管如此，他的哲人气质仍令我着谜，他满座生春的口才、他的博古通今、他的事故与幽默、他的神秘主义和形而上的洞察力。。。都令我无限的倾慕与神往，他本来就是一个谜，随着他的离去，已成了一个永恒的谜。

  “一灯常灭千年暗”，唐乐昆的亲生儿子魅力远不及他，完全没有唐的智慧和幽默感，更没有唐的厚道和热肠；唐老师养女唐薇，热情和健谈倒是有唐乐昆的影子，但她没有唐乐昆的内涵。

  唐老师你去了哪里？我该去哪里寻找转生的你？你生前对美国德克萨斯州感兴趣，说你如果到了德州，会买几十只枪，要做一个农场主——你说你不屑于这个连菜刀也要管制的国度！唐老师莫非转生去了美国德州吗？

  唐老师你去了哪里？下辈子我是否还有缘份认识哲人般的你？

曾节明 写于2022.8.9至8.11，成文于8.11秋凉下午于纽约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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