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在大开荒的时候生病了,胃痛睾丸痛。他去连长(现役军人)那里请假想去营部卫生所看医生,但是被拒绝了。这里人人都胃痛,我自己也胃痛,连长说,坚持就是胜利,革命战士轻伤不下火线。 胃痛还好说,天天吃硬糙米饭就盐水豆豉腌菜,高强度体力劳动,那个不胃痛?问题是睾丸痛让朝会受不了,走一步痛一下,裤裆摩擦阴囊。他决定自行前往团部卫生所。三十里路走来艰难,不过他还是走到了。没有介绍信原则上是不予接待的,但是医生看他可怜巴巴的还是做了检查,诊断为胃溃疡及睾丸结核。卫生所条件很差,而他的病情颇为严重,医生要求他立刻去州政府所在地的生产建设兵团师部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及治疗。因为他没有基层连队及营部卫生所的介绍信,师部医院治病必须自费。好心的医生亲自出面去保卫部为他开具了去师部所在州府的路条。朝会在师部医院住了二十来天医院,怀揣医院开出的诊疗书及病假单兴冲冲地回到了生产队,大开荒正好胜利结束。 连长根本就不看他交上来的诊疗书及病假单,宣布他旷工二十来天,命令武装民兵把他押送到营部处理。拳头和枪托,他挨了一顿狠揍,以革命的名义;然后被关押了两个星期,最后的处分是行政记大过一次。旧病加新伤,成都知青,工人家庭的孩子,十九岁的朝会,上山下乡到农场两年。 朝会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没有出工。 星期六下午,和朝会同住一屋的室友向领导报告丢失了十块钱。连长和教导员带民兵到这间屋子搜查,同住的一共是四个人,满屋的破衣烂衫,在朝会的身上搜出二十块钱和四十斤全国粮票。教导员和连长一致认定朝会的钱来路不明,因为他旷工及被关押都没有工资,哪里会有二十块钱?朝会大怒,当众把领导顶得一楞一楞。教导员一把攥住朝会的衣领,左右开弓,十多个耳刮子扇得他口鼻流血,然后拿走十块钱作为罪证。 星期天正好是集日,被打得两颊红肿的朝会把余下的十块钱交给要去赶集的室友们,请他们帮忙买些肉买些酒来;买肉是补身子,买酒是活血化瘀。当室友们高高兴兴回到家推门而入,发现朝会已经吊死在门框上。他的遗言写在纸上,死后变鬼也要找连长教导员报仇。 群情汹汹。连长教导员见状溜之大吉。这是一个新建生产队,有十多个老职工有六十来个知青,以成都知青为主。北京知青和上海知青基本上来自于小职员家庭,成都知青大部分是工人家庭。北京知青和上海知青的共同点是逆来顺受一盘散沙,而成都知青时常抱团反抗。当晚,全县四个农场的成都知青开始大规模串联。而远在成都的朝会的亲属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这个悲惨的消息并且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朝会的姐夫是成都某大型军工企业的保卫干部,他向单位借来军用吉普车,找来两个司机,带着朝会的哥哥姐姐连夜出发。他们要穿越险峻崎岖狭窄破烂的滇缅公路,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农场。从昆明到农场所在县的县城,长途客车需费时六天。 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司令部及总政治部发来电报:第一,不准串联;第二,不准开追悼会;第三,天气炎热,遗体立刻就地掩埋;第四,警惕阶级敌人的破坏及阴谋,凡违抗命令者,严惩不贷。 兵团头目的命令激怒了成都知青,四个农场的成都知青大规模结集,他们藐视各级头目的命令,使用各种交通工具把九百多名悲伤的男女青年带到现场准备开追悼会。没有粮食,他们开着拖拉机,成群结队,手持锄头,气势汹汹地去就近农场生产队仓库拉公粮并且把肥猪也顺便拉来开伙食。山坡上洒满了白纸花,生产队边上那棵年代久远的大榕树上挂满白纸条。更有十来个知青带来了各自的乐器,有小提琴有吉他有二胡有口琴有唢呐有小号有竹笛有黑管有手风琴,凡此种种,混合在一起吹奏起哀乐来,现场笼罩在悲哀肃穆的气氛中。 朝会的亲属在第六天清晨赶到现场。兵团司令部命令教导员和营长在现场接待,他们带来二十个荷枪实弹的武装民兵,营长大声命令他们去远处路边警戒。我在前面的记录中曾经提到过这两个军官心不和面也不和,会当着大家的面辱骂对方,现在,教导员的领章和帽徽被朝会的姐姐一把拉下来,朝会的姐夫一把抓住教导员的衣领,高高举起手来,狠狠地一巴掌扇下去,他的脸上顿时出来一排红指印。营长面容严肃高呼口号: 共产党员不怕死!----啪,狠狠一巴掌 怕死不革命!----啪,又是狠狠一巴掌 一共十九巴掌,打得教导员也是口鼻出血,双颊红肿,面目全非,不忍直视。 起风了。胸口戴着白纸花手臂上缠绕着白纸花的知青们抛出更多白纸花,白纸花飘向四方,打着旋升起又落下,白色的现场,蔑视兵团司令部命令的大型追悼会按计划举行。路边是二十名武装民兵,更远处有更多的武装民兵在暗中窥视。在朝会亲属们的嚎啕痛哭声中,九百多男女知青们以他们的行动表明他们是勇敢的最终会站起来的一群人。。。。 这是一个只有六十多位知青的只有两年历史的新建生产队。在这个只有六十多位知青的生产队,朝会的遗体被安葬在第十一座知青坟茔中;是的,你没有看错,是第十一座知青坟茔,平均年龄不到十七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