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冷战”最近成了时髦名词。但究竟什么是“新冷战”?甚至什么是“冷战”或“旧冷战”?大家似乎语焉不详。对多数人来讲,中美之间的冲突,之所以称为“新冷战”,第一,是因为中美两国没有或不会真打起来。因为不是“热战”,所以是“冷战”。第二,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世界和中国的冲突,是两种价值观的交锋。因为这是自苏联解体后又一场反对共产主义的斗争,和美苏以前的冷战相似,所以称为“新冷战”。 那么,在“新冷战”和“冷战”之间,有没有不同之处?“新冷战”究竟“新”在哪里?要回答这些问题,必须先谈谈什么是“冷战”。今天,在谈论“新冷战”的人中间,不知有多少知道乔治·凯南(George Kennan)的名字?从某种意义上讲,乔治·凯南是当年的“冷战”之父。他在1946年从莫斯科发给美国国务院的著名 “长电文” (Long Telegram),以及随后于1947年发表在《外交季刊》上署名X的文章(《苏联行为的根源》The Sources of Soviet Conduct),奠定了美国冷战中奉行的“遏制政策”的基础。在冷战形成过程中,有不少不可忘却的历史事件。从1946年邱吉尔在密苏里发表的“铁幕演说”到1947年“杜鲁门主义”(Truman Doctrine)宣告诞生;从1948年马歇尔计划(Marshall Plan)的签署到1950年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的NSC-68报告的完成,所有这些事件,都为冷战政策的成形和完善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但是,真正为冷战提供灵魂的人物,是乔治·凯南。 在他的“长电文”以及后来发表的X文章中,凯南深刻地分析了苏联外交政策的动机和特点,明确地提出了美国应该采取的相应对策,并且天才地预见了美苏冷战可能的结局。凯南认为,在历史传统和意识形态的双重驱动下,苏联政府对外部世界充满敌意,并顽固地奉行对外扩张政策。但是,苏联的扩张主义和纳粹德国不同。它不会像希特勒那样,对西方实施 “闪电战”式的袭击。苏联的扩张主义不是奔腾咆哮的大海,而是一条顽强而又灵活的溪流。它是那么顽强,哪里出现权力真空,它就必定流向哪里。但它又是那么灵活,哪里有不可逾越的障碍,它就会在哪里戛然止步。针对苏联扩张主义的特点,凯南强调,美国政府必须采取全面反制措施。根据苏联行动的变化,在不断变化的地缘和政治热点上,对苏联的扩张采取长期的、耐心的、坚定的、机警的遏制政策。“遏制政策”这个名词,从此横空出世。凯南用的英文是containment,原意为“限制在一定范围内,防止其向外扩展”。中文译得好,译成“遏制”。“遏制”,显然不同于“压制”,更不同于主动出击,彻底歼灭。“遏制”,包含着被动的意思。苏联的“溪流”流到哪里,美国便“遏制”到哪里,有点像中文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意思。总之,是防守,不是进攻。 但这种防守,不同于消极防守,是带着全面战略眼光的防守。凯南难能可贵处,是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当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思潮如日中天时,能在共产主义的华丽外衣下,洞察其内部的衰落。他借用小说家托马斯·曼(Thomas·Mann)在《布登勃洛克一家》(Buddenbrooks)中的比喻说,当一颗遥远恒星的光芒到达地球时,那颗恒星本身可能已经消亡。而苏联的光芒,正是那颗亦已消亡恒星的回光返照。凯南用共产党辩证法的套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断言苏联体制带着毁灭自身的种子。在苏联内部矛盾和美国外部压力的双重作用下,总有一天苏联体制会一夜崩溃。到那时,苏联就会从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沦落为最弱小最可怜的国家。凯南的预言,令人难以置信的准确。在凯南发出“长电文”45年后,苏联于1991年宣告解体,美苏冷战正式结束。在人类历史上,两个大国间的争霸,无论是雅典和斯巴达为争夺古希腊的冲突,还是罗马和迦太基为争夺地中海的冲突,甚至近代英国和德国为争夺欧洲霸权的冲突,无一不是在战场上最终决出胜负。但美苏冷战是个例外,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不战而屈人之兵,做到了“拔城于尊俎之间,折冲在千里之外”。 搞懂了“旧冷战”,再来谈“新冷战”。既然“旧冷战”是以美国对苏联的“遏制政策”为其特点,“遏制政策”既然是美国赢得冷战的法宝,那么美国对中国的“新冷战”,能否沿用“遏制政策”?说美国对中国实行“遏制政策”,那是不知所云。当年美国对苏联之所以能采取“遏制政策”,是因为苏联扩张的那条“溪流”,还在西方阵营外面,没能“流进”西方内部。为了防止其渗入内部,所以要“遏制”。今天的中国,通过四十多年的“改革开放”,早已渗入西方世界的方方面面。美苏冷战打了45年,中国的“改革开放”及其渗入西方的历史,几乎和美苏冷战的历史一样悠久。所以,中国领导人今天可以自鸣得意地宣称:“中国和美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明面上说“合则两利,斗则俱伤”。心里想的其实是:“老子已钻进你肚里,再怎么折腾,能把我怎样”? 但世上事往往不能尽如人意,说什么“双赢就是我们赢两次”,毕竟是唱滑稽。“改革开放”也好,“渗入西方”也罢,都要付出代价。你加入WTO,融入别人的分工体系,固然可以“闷声大发财”,把GDP做到世界老二。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凡能把你捧起来的,就能把你摔下去。人站在地上,不爬高,本来不会摔。但一旦“爬得高,摔得重”,摔下来后,还想和原来一样站在地上,那是痴心妄想。现在想起来要搞“供销合作社”,准备印粮票,就是摔下来后,还想和原来一样站在地上。这和前两年意气风发,四面出击,要为世界提供中国方案,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小孩没长大的表现。 “改革开放”融入西方是双面利刃。一方面,你钻进别人肚子,折腾一番,居然折腾出不少钱。可以用来对内维稳,对外搞“一带一路”,几乎“双赢”。而且,别人对你还没办法,“遏制政策”也不好使。 “遏制”不成,人家开始驱逐,也就是“脱钩”。但“脱钩”得花代价,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有点夸张。但“杀敌一千,自损个两三百”恐怕难免,这是双面利刃的一面。双面利刃的另一面,讲的人比较少。但这另一面形势有点不妙,那就是你其实不是钻进别人肚子,而是骑在老虎背上,骑虎难下。继续“骑”下去,越来越不可能。摔下来,那就可能要命。世上事,“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任何所谓“进步”,都是单程票。一旦踏上去,再无回头之路。发明计算机前,人类也能正常生活。但现在如果取消计算机,那就天昏地黑,社会陷入一片混乱。“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注1)。北朝鲜政权尚能稳固,是因为没有“改革开放”,没有“骊龙之珠”。中国要回到北朝鲜,即使有人想,也早就不可能。 从这个角度看,就知道在所谓的“新冷战”中,中国的战略地位有多么脆弱。以前自说自话,讲中美是夫妻关系。就算是,现在人家要离婚总可以吧。硬是不肯离,不是因为有感情,而是怕离了婚,净身出户。所以,一方天天嚷着要“脱钩”,一方就是不肯,说“与中国脱钩,就是与机会脱钩,与未来脱钩”。讲得信誓旦旦,天花乱坠。中国政府什么时候变得悲天悯人,别人错失良机,要你急得满地打转?一方要“脱钩”,一方死也不肯,正好说明双方战略地位的悬殊。中国政府为什么不肯“脱钩”?因为知道一“脱钩”就可能要命。原教旨主义的共产党社会没有这种弱点,但经过“改革开放”融入西方社会,把GDP做到世界老二的共产党政权,却有这种致命弱点。从这个意义上讲,谁说川普总统以前历届美国政府的对华接触失败了? 没有以前的接触政策,哪来今天中国战略地位的尴尬?鸦片战争时,清政府不肯与西方“挂钩”,就算大刀长矛对洋枪洋炮,总还能抵挡几下。今天,中共不肯与西方“脱钩”,但“脱钩”与否是人家内政,你有什么能力干涉别国内政?所以,美国对中国,现在连谈判都没有,连连重拳出击。今天封企业,明天关领馆。而习近平却在联合国大会上说,我们和美国既不打热战,也不打冷战。一付“美国要打,我们不接招”的气定神闲(注2)。请问,您是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的两广总督叶名琛吗,信奉“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注3)?在这种战略部署下,中国外交部最大的愿望就是谈判,说“什么问题都可以谈”,但人家就是不谈。因为人家知道,论耍嘴皮搞忽悠,中国世界第一。所以,美国现在不给“耍嘴皮”的机会,以至崔天凯大使惊呼:“现在连对话都没有,很不正常”(注4)。崔大使想不明白,世界上居然也有不让“耍嘴皮”的时候。但他大概忘了,外交界有一句名言:叫做“弱国无外交”。光会“耍嘴皮”,终究没用。 美苏冷战时,前苏联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弱国无外交”的礼遇。因为在冷战中,苏联是远比中国“合格的对手”(注5),这是“新旧冷战”间的又一个不同点。苏联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有社会主义的盟国。西方有“北约”,苏联就有“华约”;西方有“欧洲经济共同体”,苏联就有“经互会”。而且,当时的苏联还有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或多或少还有真诚的信仰,就如凯南借用的《布登勃洛克一家》中的比喻,还有能照亮此岸的耀眼光芒,哪怕是虚假的光芒。中国今天有什么?“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苏联在冷战时搞过“古巴导弹危机”,中国能搞什么?搞出个不入流的“新冠病毒”,千夫所指,人人不齿。在美国眼里,苏联虽然是敌人,但毕竟是正面的、对等的、光明正大的敌人。而中国只是个得了便宜卖乖、吃里扒外、满口谎言的骗子。所以,美国对苏联虽然强硬,但在外交上还有所尊重,从来没有“连对话的”机会都不给。而对中国,则是视若无睹,连正眼都不看一下,直接动手。 美国和中国之间的所谓“新冷战”,美国采取的既不是“遏制政策”,也不是防守。而是主动出击,如入无人之境。而中国,既有骑虎难下,骑上去容易下来难的困境,又在全世界没有真正的盟友。从这个意义上讲,“新冷战”根本不是冷战,它和美苏冷战有着本质的不同。如果一定要说美中之间会有一场“新冷战”,那么它也不会再打45年。它要真打起来,可能像台湾前总统马英九所言:“首战即终战”。所以,历史事件往往以不同形式出现两次:一次是正剧,一次是闹剧。“冷战”是正剧,“新冷战”最多只是一场闹剧。
注释: 郭庆藩,《庄子集释》下卷“列御寇第三十二”,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061页。 中国复旦大学有个叫张维为的,和胡锡进、金灿荣等人齐名,算中国政府的谋士,经常在电视上摇头晃脑。他说美国要打冷战,是因为“心乱”。中国只要不接招,不理睬,不被带节奏,美国就没办法。于是,中国便“心胜”。(见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nJoHFmUlhk)复旦大学不知上哪里找到张维为这种谋士,居然杜撰出一顶“心胜”的帽子。“心胜”,不就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吗? 萧一山,《清史大纲》,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版,第109页。叶名琛对付英法两国的进攻,既不备战,也不谈判。唯一的办法是不见面,不理睬,不接招。城破被俘后,被押到印度,死于喀尔喀塔。后人嘲笑他“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相臣度量,疆臣抱负,古之所无,今之罕有”。 见https://www.sinchew.com.my/content/content_2311656.html 中国国防部发言人说,如果美国一定要逼中国成为对手,中国一定做合格的对手。见https://www.guancha.cn/politics/2019_12_27_529654.shtml
陈翰圣
(2020年9月29日) 原载《新世纪》网站https://2newcenturynet.blogspot.com/2020/09/blog-post_93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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