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迪出名了,这次名气比上次大。上次是因为钢琴比赛得第一,但老百姓没几个听得懂肖邦,所以名气有限。这次是和欢场女郎发生暧昧,这事老百姓都懂。不但懂,而且兴趣盎然。于是,线上线下街道巷陌,闹得沸沸扬扬。本来不知道李云迪的,现在都在议论李云迪。能在钢琴比赛以外,收获如此名气,恐怕李云迪自己,都始料未及。这就应了中国的老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既有不虞之誉,亦有求全之毁。 如果李云迪不是名人,本可天下太平。上海滩张三李四在发廊泡妞,北京城阿猫阿狗到夜店寻欢,谁管这种闲事?如此微不足道的案情,火眼金睛如朝阳大妈,即便看见了,未必看得上。但李云迪不同,谁让他钢琴弹得好?不仅把自己弹成名人,还弹出朝阳大妈的警惕,弹出悠悠众口扯淡的兴味。这就不能不使人联想到中国的一代影星阮玲玉,联想到她的自杀,联想到导致她自杀的“人言可畏”。 阮玲玉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一线红星,但红颜薄命。她婚姻不幸,又被前夫告上法庭。明星的艳闻,历来是舆论和老百姓之最爱。所以一时间和李云迪一样,大报小报街道巷陌,闹得沸沸扬扬。不堪舆情汹涌,“人言可畏”,阮玲玉终在二十五岁如花年华时,香消玉殒,自杀身亡(注1)。阮玲玉生前,报刊对伶人韵事添油加醋;阮玲玉死后,悠悠众口又因“人言可畏”,怪罪报刊不该煽风点火。于是,有新闻记者不服,说以当时报刊的堕落和公信力的丧失,何以能因“人言可畏”而置阮玲玉于死地?鲁迅先生问题看得透,写下名篇《论人言可畏》。他说新闻的失去威力,只是强者面前的弱者。但在弱者面前,它仍是强者。它虽有时难免忍声吞气,有时却能耀武扬威。而阮玲玉,正是新闻发泄余威的对象。因为她“颇有名,却无力”(注2)。阮玲玉献身银幕,是公众人物,所以格外爱惜自身羽毛。但象阮玲玉这样的公众人物,虽有被大众议论消遣的价值,却没有调动军警查封报馆,让人闭嘴的实力。所以,“颇有名,却无力”,是阮玲玉的软肋。阮玲玉的软肋,也是李云迪的软肋。不信,把阮玲玉换成孔二小姐,把李云迪换成红二代太子党,不要说闹出点桃色新闻,就是杀几个人,保管从黄色小报到朝阳群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阮玲玉的时代,在共产党嘴里是“旧社会”。但“旧社会”的新闻记者,尚能坦承报刊的堕落。“旧社会”的报刊,虽有时难免“忍声吞气”,但毕竟不摇尾乞怜;虽有时“耀武扬威”,但毕竟不助纣为虐。因为在“旧社会”,报刊和政党是分开的,笔杆子和枪杆子,不是一家。到了笔杆子和枪杆子同样“姓党”的“新社会”,情况截然不同。议论阮玲玉的报纸,只是贩卖花边新闻的小报。点名李云迪的人民日报,不是报纸,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在街道巷陌议论阮玲玉的三姑六婆,只是家长里短的普通老太。举报李云迪桃色新闻的“朝阳大妈”,用习近平主席的话讲,是组织起来的中国人民,“不好惹的”。“朝阳大妈”直通朝阳公安,谁敢惹?所以,上有人民日报,下有“朝阳大妈”,在古代等于上有昏君,下有愚民。夹在中间的“公众人物”,处境乃“上下畏罪,无所自容”。个中滋味,足以让孔夫子为之胆寒(注3)。 但话又说回来,“新社会”也有新社会的好处。在“新社会”长大的人,经风雨见世面。现在把“新社会”分成“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前三十年”长大的人,经历过“文化革命”、上山下乡,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里,经受过血与火的考验,在灵魂深处曾经爆发过革命。“后三十年”长大的人,在一切“向钱看”的征途中摸爬滚打,在贪污腐化的滔天浊浪里接受洗礼。在“新社会”长大的人,不管是“前三十年”还是“后三十年”,都曾“坚强其神经,野蛮其体魄”,胸中装满“唯物主义”,全身练得刀枪不入,一般不会象阮玲玉那样弱不禁风。所以,正在倒霉的李云迪,除非“无产阶级专政”把他整死,多半不会自杀。 和李云迪不同,电影演员张嘉益以正派角色出场,最近献唱一首“社会主义好”,也出了点名。张嘉益和李云迪一样,都在“后三十年”长大成人,对“前三十年”正宗的社会主义,没有多少亲身经历,不甚了了。但这不妨碍他把“社会主义好”,翻唱得声情并茂,戏演得如同真的一般。在一切“向钱看”的征途上,张嘉益出道多年,钱捞得比资本家还快。怎么不早不晚,现在突然爱上了社会主义?共产党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象张嘉益这样的富豪明星,怎么可能爱上均贫的社会主义?张嘉益心中爱的,不一定是社会主义;但他眼里看到的,却肯定是真实的危险。直觉告诉他,和李云迪一样“颇有名,却无力”的他,在今天的中国,岌岌可危。君不见,今天在中国向党表忠心最起劲的,都是和张嘉益一样的富豪明星。他们心里明白,“红二代”执政的天下,盛行“唱红打黑”。他们不是“红二代”,却有时抢了“红二代”的风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在“红二代”的打黑名单里,他们目标太大。与其将来被“打黑”,不如赶快“唱红”,权当给自己买份保险。更何况,从“唯物主义”角度看,“唱红”价廉物美,是张廉价的保单。只要皮厚肉糙“刀枪不入”,人人买得起。这样的好事,“新社会”培养出来的人才,最擅长干。所以,一时风起云涌,一个李云迪倒下去,千万个张嘉益站起来!
(2021年11月5日)
注释: 1)传闻阮玲玉遗言中的“人言可畏”,是同居男友唐季珊伪造。莫衷一是,记此聊备一格。 2)鲁迅,“论人言可畏”,《且介亭杂文二集》,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reference-books/luxun/19/006.htm 3)王国轩、王秀梅,《孔子家语》,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13-114页。其中有“孔子读《诗》,于《正月》六章,惕焉如惧”云云。
原载《新世纪》https://2newcenturynet.blogspot.com/2021/11/blog-post_5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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