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潭清梦(1)
黄浦江滔滔江水,日夜不息,汇聚西南,蜿蜒向北,几百年来似有意,若无情,把沿岸的希望和梦想,连同泥沙污浊,不疾不徐地送入浩瀚大海。
江南十月,秋意森然,浦江东岸的望江村,满天阴霾,细雨正在蒙蒙。 落寞的霜叶掉在地上,被雨一淋,湿湿重重的,阵阵江风吹卷不起,在街边屋角欲动还罢地黏聚着。 望江村离黄浦江只有二里地,是九林塘在汇向黄浦江的途中经过的最后一个村庄。 村南头罗家老屋门口,几株不知纪年的银杏树,树干已经如屋子的外墙,斑驳干枯,却依然枝叶满树,落叶把老屋的前半个屋顶和门前的泥地,铺陈得一片灿烂金黄,像一张绣毯,让人不舍得踩上去。 门前沿槛的大青石上,疏密有致地散落着黄亮新鲜的银杏叶。两条陈旧的裂缝已经把青石分割成一大两小的三截,却依旧整齐地铺在一起。
大门半开着,门里一条板凳上,坐着一身褐色土布短打的屋主罗龙兴。 去四十还有好几年呢,罗龙兴已经像个半老头子了,弓着腰,驼着背,一条疏松的辫子没精打采地盘在脖子上。 他从小就长得老气,十几岁时就得了个“老龙兴”的绰号。当年是乡里小子们恶意的笑话,如今却越发的人如其号了。 老龙兴一手捧着烟斗,另一手抚摸着那捧拉拉杂杂地堆在颌下,掺着些许白丝的胡子,眯缝着眼睛,默默地看着一地青砖。
“呆什么呀?又有什么心事了?”正在窗前给儿子孝成梳理辫子的龙兴嫂问。 老龙兴心不在焉地朝母子两个瞟了两眼,眼睛又慢慢转到屋顶横梁上,看着挂在上面的菜篮子,喃喃地自言自语:“松江,嗯,松江,我一定要去看看。”
大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了,走进来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冲着老龙兴大声吆喝:“起来起来,阿弟啊,不要像个懒猫啦!” 老龙兴还没搭腔,龙兴嫂对来人笑道:“孝贵他爸你急吼吼的干什么来?我男人正在想计划呢,你别吓着他。” 孝贵他爸抬起手,把一串螃蟹递给龙兴嫂说:“九雌十雄,尝尝鲜,阿妹你拿去弄干净吧。” “阿哥,谢谢你,不好意思,吃你的好物事不止一次了。”老龙兴坐起来对孝贵他爸说。 “阿弟不要客气,自家人。”孝贵爸说着在旁边板凳上坐下,抬头朝房梁上看看,又朝四周打量了一下老屋。 龙兴嫂拉着孝成,一手提着螃蟹,走出门去,边走边向身后吆喝:“孝贵爸你多坐一会啊。” 孝贵他爸走出门时,龙兴嫂还在门外屋檐下慢吞吞地洗螃蟹,孝成拖着编了一半的辫子,在一边看他妈干活。 老龙兴跟着送出来,对孝贵他爸不断地点头,一边嘴里说:“我有数的,阿哥,我有数的,你不用急,早晚的事。”
铺满银杏黄叶的绣毯上,留下了一条被踩烂的痕迹。
等孝贵他爸走远了,龙兴嫂才带着孝成回屋,让他坐下,继续给他编辫子。 老龙兴坐在板凳上长吁短叹。 “好啦别想不开心的事了,”龙兴嫂劝慰丈夫,“你刚才讲要去松江,想吃塌饼和烧卖?九林塘多近啊,想吃想玩,干吗不去九林塘?” 九林塘是浦江东岸的一条支流小河,在黄浦江形成之前已经存在,塘的东头依水灌溉形成一片农田。明朝建文年间,范家浜开浚,汇成黄浦江,这里开始渐渐繁荣成镇。这地方的官名本该叫九林镇,可是当地人多不分河名与镇名,一概叫九林塘。 九林塘在很多无缘搬到浦西去的浦东人眼里,是个繁华热闹的好地方。节日里不想多花钱出远门过江,可以带小孩子到九林塘镇上闲逛,买些糕饼甜食。但凡家里有亲戚在九林塘有房子或生意,邻里之间也算是个有面子的讲头。 “九林塘跟松江怎么能比?”老龙兴不屑于老婆的见识,“松江是有城墙的地方,是大地方。” “松江还有城墙?可不可以爬上去玩?”孝成好奇地问。 “大地方都有城墙,上海也有,北京也有,九林塘这种小地方,哼,长毛造反也不会费心来占领。”老龙兴摇着头说。 “阿爸你是不是还在想计划呀?”孝成瞪大眼睛问。 “是啊,乖儿子。这天气不能下地干活,我随便乱想想。”老龙兴说着,往烟斗里塞了些烟土,却懒得点燃。
雨声淅淅沥沥,老龙兴听着听着,轻轻又叹了口气,然后仰面在板凳上躺下来,闭上眼睛,任由辫子从脖子上跌落下来,懒洋洋地拖在地上。
本书由南方出版社2022年出版,已收入 Columbia University Libraries 供免费查阅,也可在 Amazon 和 Barns & Nobel 网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