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我們講到,當我們身處夢境而能夠看到自己正在做夢,看到自己在經歷著紛紛擾擾,物是人非,驚慌失措的同時,又看到自己其實是躺在床上,動也沒動。這種同時“看到兩邊”的能力就是佛法所說的“般若智慧”(Prajna)。 譬如“不生不滅,不來不去”。以我們平常的智慧是很難解釋其所以然的。但是,只具備一點點“般若智慧”的人便會明白:這其實是看到了夢境之中的“產生”或“死亡”之實際狀態,或真實的狀態。 所以,“般若”與“平常智慧”的前提不同。邏輯上,除非我們的確是身處夢境,則“不生不滅,不來不去”才可以為真。也就是說,“般若”確認了我們生命的真實狀態是一種悖論狀態,猶如身處夢境。而我們“平常的智慧”則認定這個世界及生命有一個100%為真的物質性起源,及其100%為真的“自然法則”。而看不到,也不願意看到“起源”,乃至“法則”的假設性面向。更看不到“這一切”所具有的悖論面向。 由此,確認我們的真實狀態猶如夢境,或看到我們的確生活在一個“有,但並非實有”,“存在,但並非真實存在”的悖論狀態是佛法最基本的目標。離開了這一基本目標,不但“般若”無從談起,任何對於佛法的討論,修持,理解或批判都會陷入“徒自疲苦,了無交涉”的境地(正法希明禪師所言)。所以,佛法操碎了心,發明出眾多的方法,遠多於「八萬四千法門」來對應不同的人群。其中,訴諸於邏輯的,哲學思辨的方法,可能會吸引那些習慣於邏輯思考,重視哲學分析的人群。顯然,我們模仿了這一方法。 譬如,回顧我們前面的路徑:其中之一是指出,我們所思維,感知和討論的一切其實都是“概念”。或稱“假名安立”。因此,“一切”並非是真實的存在。這就成功的把我們引向了關於什麼才是「真實存在」的爭論。我們就會深入到一個審視或辨析「真實存在」之定義的過程。而在這樣一個,一邊以為自己和世間萬物都真實的存在著,一邊又知道「真實存在」需要被定義,且依賴於我們的定義,而認認真真的定義「真實存在」的過程當中,也許就碰巧的發覺了,這無異於在做夢的同時,知道自己正在做夢。從而就確認了我們的確身處夢境。 這個“確認”,禪宗稱為“大悟”,亦“般若智慧”開始生起。但即便如此,由於我們有“散亂”(viksepa)的習性,我們很難一下子就養成一邊做夢,一邊又知道自己正在做夢的“般若習性”。我們很難在憤怒,恐慌,焦慮的同時,又知道自己正在惱羞成怒,或正在被恐懼感壓倒,而把自己的偏見,偏執,傷害性,破壞性,甚至“醜態”都暴露了出來,為自己製造了不好的因果業力(Karma),等於是把自己投入了因果報應的糾纏之中。所以,禪宗在這方面有什麼建議或高招呢?我們來看《五燈會元》卷三裡面,那個著名的“野狐禪”: 師(百丈禪師)每上堂,有一老人隨眾聽法。一日眾退,唯老人不去。師問:汝是何人?老人曰:某非人也。於過去迦葉佛時,曾住此山,因學人問:大修行人還落因果也無?某對雲:不落因果。遂五百生墮野狐身。 我們大概聽說過“六道輪迴”。不過,佛法“六道”的指稱並非一定是物理性的,更多的是概括出幾種有代表性的感受或生命旅程(體驗)。譬如“畜生道”表達的是某種愚昧,野蠻,嗜血,一直處在驚恐之中的生命體驗或旅程。而導致上述那個老人不幸落入“畜生道”(野狐身),並在這種痛苦的體驗中待了“五百生”之久的原因,就只是因為他被一個理念或主張所控制–“大修行人不落因果”。 所以,這表達了佛法和禪宗對於因果業力的看法:認為被某種觀念或主張所控制,會導致我們踏入某種生命旅程,而遭遇到某種類型的生命體驗。 這也不是佛法獨有的看法。儒家對於“治亂興亡”就有“一言興邦,一言喪邦”的觀察。而如果我們把這所謂的“一言”,看作是古代的皇帝對於某種理念或主張的強烈喜好和強力的推行。則太遠的不講,僅當代中國百姓在所謂“前30年”遭遇到的,在同一時期的民主國家中少見的野蠻,嗜血和驚恐不已的生命體驗,顯然是源於“毛皇帝”強烈的喜好,以至於不惜殺掉一批人,餓死一大群人也執意推行的,一種叫做“共產”和“暴力革命”的理念和主張的結果。 當然,無論是皇帝的壽命,或是“畜生道”的生命體驗,或“喪邦”般的狀態,乃至被推崇為真理的“一言”,統統都是無法持續太久的。30年之後,“共產”和“暴力革命”就不得不被相反的“一言”:主張容忍私有財產的“包產到戶”和收斂起暴力的“韜光養晦”,統稱為“改革開放”的理念所部分的替換或掩蓋。因此,中國百姓在所謂“後30年”裡,得以部分的擺脫了野蠻,嗜血和驚恐不已的生命體驗,嘗到了一絲“興邦”的感覺。 但是,這一絲興邦的感受也無法持續太久。由於中國社會一直沒有徹底擺脫“打江山,坐江山”,這樣一種“自古以來”之愚昧,野蠻,嗜血的理念和主張的控制。加之“老一代”早就把“江山”與“暴力”綁在了一起。因此,在“前30年”那個愚昧,野蠻,嗜血的環境里長大的“新一代”驚恐的以為:如果否定了“前30年”,就等於是拋棄了“江山”。 於是,只好依靠宏大敘事來壯膽,再次鼓噪“共產”和“暴力革命”的初心,“理直氣壯”的張揚自己的“紅色基因”,也就是暴力革命的基因,對“前30年”予以肯定和加以美化,並加入民族主義及其民族仇恨來作為“新時代”的特徵。而再次推動了從仇恨到暴力,從暴力到驚恐,從驚恐到愈加暴力的業力循環,而再次把國家引向了“危邦”,與“喪邦”遙首相望。 這樣一種被暴力的理念和主張所控制,從此踏上了驚恐不已的生命旅程,再也無法品嘗到安寧,再也無法體驗到安全感,雖經歷過收斂與和解,也嘗試安居樂業,但還是重蹈覆轍的現象就叫“業力”,或稱“暴力與拉仇恨的因果報應”。由於其痛苦體驗更甚於那個被困在“畜生道”里五百生之久的野狐,因此,也叫「惡業」或「惡報」。 那麼,我們剛才提到的同一時期的民主國家,他們又是被什麼樣的業力所纏繞呢?我們以美國為例。由於被一種叫做“自由主義”的理念所控制,美國得以制度性的阻止了“國王”或“獨裁”。加之保障言論自由。因此,美國不會被某種“真理”或“皇帝的一言”所控制,反而是充斥著“妄議”。不同的理念和主張,或並存,或組合,或被某些人群,黨派,族裔所各自遵奉,而導致出多種多樣的生命體驗。我們會觀察到一種,佛法譬喻為“天道”的體驗,表現出某種程度的滿足感,以及友愛,平和,彬彬有禮的生命體驗。同時,也可以觀察到一種被佛法稱為“阿修羅道”的體驗,其特徵是被嫉妒和忿忿不平的理念所控制,而陷入在沒完沒了的相互比較,相互爭鬥的體驗裡面。以及“餓鬼道”的,特徵是被貧乏的心態所控制,但卻遇上吞咽困難,飽受饑餓難耐,但又吞不下去之苦的生命體驗。以及,以無止境的忙碌或內卷為特徵的“人道”的體驗。 所以,實際的狀況是“六道輪迴”:多種生命體驗會輪番出現,而不會固定不變。這就帶來了另一個觀察:即民主國家的解決之道也無法讓我們一直的待在“天道”裡面,或僅僅是維持住“人道”的體驗,而是無法留住任何一種體驗。無論“天道”,“人道”,還是“阿修羅道”或“餓鬼道”,統統都無法留住。這種狀況在二千五百年前就被佛陀所察覺,稱之為“輪迴”(Samsara)。 “輪迴”的特性是持續的變動和變動的開放性。它使我們無法留住任何一種生命體驗,無論是美好的,還是痛苦的,包括不痛不癢的中性感受,統統都留不住。並且,也不會達成任何一種封閉式的結局,譬如“歷史的必然”,或“歷史的終結”。無論我們付出多大的努力,發明科學技術,鼓吹人文主義,簽署聯合國憲章,依賴帝王將相,乃至向天神禱告,統統都無法離開輪迴,或關閉輪迴的開放性。所以,“輪迴是苦”- 這就是佛陀「四聖諦」(Four Noble Truths)的核心教導。其中,習慣於把理念和主張當真而抓住不放的,其結果是在收集痛苦(集諦)。因此,目標是“痛苦的滅盡”(滅諦)。或著說,目標是熄滅輪迴。也就有了熄滅輪迴的方法和道路(道諦)。 然而,如前所述,如果我們無法生起“般若智慧”。無法確認“輪迴”的真實狀態是“不二”。則我們就會停留在平常的智慧裡,以“二元對立”(或二值邏輯)的習慣來處理輪迴。我們會抓取某種以為會帶來快樂體驗的理念或主張。排斥某些被認為是痛苦體驗的理念或主張。然而,由於任何關於獲取快樂,排斥痛苦的理念和主張都是相對的,變來變去的,因此,其所帶來的生命體驗也都不會保持不變,無法達成熄滅輪迴,或逃脫輪迴的目標。但是,至少可以達成避免製造出惡業,避免遭遇即刻的危險,或遭遇“惡報”的目的。因此,佛法學者會把佛法當中這一類“二元對立”教學稱作“不了義”,而把可以徹底熄滅輪迴的“般若”傳授稱作“了義”。 同樣,那些自認為是佛教徒,但卻無法生起般若智慧的人。他們也會停留在“二元對立”裡面去看待輪迴。或者認為,熄滅輪迴的道路就是不要產生“分別心”,不分辨好壞。甚至認為“壞有壞的道理”,使用壞的手段也可以達成“破壞性的創新”,而糊里糊塗的繼續“造業”。或者認為,熄滅輪迴的方法是拋棄掉一切理念和想法,而達成“無念”。修行“空掉念頭”,一直修到“空無所空”,而達成’大修行人不落因果”的目標。顯然,禪宗以五百生的野狐身作出了回應。所以,我們需要看看百丈禪師的教導: (老人接著說)今請和尚代一轉語,貴脫野狐身。師曰:汝問。老人曰:大修行人還落因果也無?師曰:不昧因果。老人於言下大悟,作禮曰:某已脫野狐身,住在山後。敢乞依亡僧津送。 從”不落因果”到“不昧因果”的一字之差,便可以擺脫“畜生道”的痛苦體驗,成功的操縱了輪迴,得到了“亡僧”的禮遇。那麼,我們要如何理解這個「不昧」的神奇力量呢? 「昧」的意思是昏暗,不明。對應了佛法裡的「無明」(Avidya)。「無明」就是看不到真相,猶如身處夢境而看不到自己正在做夢。 所以,「不昧」就是「無明」的消失。而「無明消失」的狀態就是我們前面講到的般若智慧的生起,其特性是「無二」,在做夢的同時,知道自己正在做夢。知道所有的理念和主張,及其激起的輪迴體驗都是「不二」的,不生不滅,不來不去。以及,不斷不常,不一不異。。。 換句話說,對於具足了般若智慧的菩薩而言,當佛陀指出“輪迴是苦”的時候,他們同時聽到了“輪迴是大樂”!這對於處在平常智慧下的我們而言是無法理解的,甚至會以為菩薩們都有受虐狂的傾向。屬於“輪回虐我千百遍,我愛輪迴如親爹”。有人甚至以此來指責禪宗有“非理性主義”的傾向。然而,所謂理性,更多的即是邏輯。那麼,我們就用邏輯來分析一下“輪迴是大樂”是否是非理性的胡說呢? 我們在上一講中指出了佛法對於“定義”的看法,認為包括“真”或“存在”,快樂與痛苦在內的一切事物都依賴於定義而存在,而定義的精髓在於精準的提取特徵。據此,佛法指出:我們生命真正的特徵是“自證,自明”。這一特徵是任何其他事物都不具備的,即使是其他事物具備了“自證,自明”,我們也無法知道,更無法證明(詳情請閱讀上一講)。因此,當我們指出其他事物是“自證”或“不證自明”時,邏輯上就只是我們自己在“自證,自明”而已,或稱是我們的推測,假設,投射和假裝–“輪迴”由此而生。 這會把我們推向一個邏輯的上結果:即如果“自證,自明”是我們生命的真正特徵,則我們的生命實際上是處在一個「自己證明自己」,「自己依賴自己」,「自己持續自己」的猶如夢境般的狀態,也可以說是一種遊戲般的狀態之中。 而這個“邏輯的結果”一旦被“大修行人”確認為我們生命的真實狀態,則他們看待事物的方式就會發生轉變。轉變為與我們生命真實狀態相符的方式:在做夢的同時,看到自己正在做夢。這當然會帶來比翻天覆地還要劇烈的感受和體驗,有禪師謂之「虛空粉碎,大地平沉」。不想費力去找尋花裡胡哨形容詞的,謂之「大樂」。 這樣的“大樂”對困在謂之“理性”之中的我們而言是很難一步就跨越成功的。但並非是不可跨越,其工具或幫手依然是我們依賴和信賴的“理性”,也就是邏輯。我們當然可以藉助邏輯來一窺那樣的狀態和感受。我們以“不斷不常”為例,我們可以推演出:如果“不斷不常”為真,則“持續”或“持續性”才可以100%的為真。否則,如果“結束”(斷滅)100%的為真,則“持續”就是相對的,短暫的,非100%為真的。則我們就會因為“持續”所顯露出來的相對性,短暫性和不實的面向,而陷入“持續性的悲傷”,而被相對主義,非理性主義所控制,將之視為真理,而淪落為一個虛無主義者。 所以,邏輯上,當具有般若智慧的菩薩們看到了,在我們生命的真相或真實狀態上,並沒有真實存在的死亡(100%的終結),也沒有真實存在的對於死亡,失去(江山),得到(江山)的恐懼與期待,而只有單純的“持續”時,他們也同時看到了“持續”或稱“自證,自明”所投射出來的“輪迴”,猶如一場又一場,五光十色,無與倫比,無邊無際,不可思議的大樂遊戲。 總結今天的重點,真正可以逃離輪迴,或擺脫因果業力的方法和道路建立在看到真相之上。而看到真相的般若智慧與我們平常的智慧並非是兩條不會相遇的平行線,而是同一東西的兩個面向。佛法稱這兩面為“無明”與“不昧”。而對於喜愛邏輯的我們,也可以把這兩個面向稱作“邏輯前提不同”。這樣,剩下的問題就是確認哪個前提為真,為真實狀態。 然而,沒完沒了的學術性思考和辯論並無法緩解我們當下的痛苦,更無法避免我們製造出“惡業”而遭遇立即的危險。因此,信賴邏輯的我們也可以在推演出“不二”的邏輯結果之後,邏輯的產生出信心,而模仿“不二”,也就是模仿“般若智慧”去看待和對待自己的所思,所說,所作(身,語,意)。 具體一點而言,每當我們刻意的迎合某個主流的理念,刻意的擺出身份認同,刻意的排斥或張揚某種所思,所說,所作時,我們應該以“不二”的態度和方法來對治:即不非得要做什麼,說什麼,想什麼。也不非得不做,不說,不想什麼,而達成阻礙我們製造業力,阻止輪迴順暢的運作,而避免我們遭遇果報,特別是避免遭遇到惡報的目的。為了方便記憶,我將之簡化為「既非,亦非」。其依據可以查看《五燈》卷一: 世尊於涅槃會上,以手摩胸,告眾曰:若謂吾滅度,非吾弟子。若謂吾不滅度,亦非吾弟子。 我在前面曾發揮這個「既非,亦非」為:說佛法是有神論的,錯了。說佛法是無神論的,也錯了。或者:說禪宗是非理性的,一派胡言。說禪宗是理性的,缺乏般若。 這種對於「既非,亦非」的模仿,即是在模仿「不二」,模仿在做夢的同時,看到自己正在做夢。漸漸的,我們就會在身份認同的同時,看到自己正在被身份認同所控制,而避免因為自己身分認同的恐慌而主動的造業,甚至製造惡業。我們也會在被主流敘事所裹挾的同時,看到自己正在被主流敘事所裹挾,而及時嘲笑自己的無知與軟弱,而避免“隨大溜”或“隨主流”而被迫的造業。我們也會在說什麼,做什麼,想什麼的同時,看到自己正在說什麼,做什麼,想什麼,而明白自己正在“持續”。明白“持續”就像一張白紙,而我們總會忍不住的放些東西上去來賦予它意義,並被自己投射上去的“意義”,“價值”,“自我”和“自由”的影像所迷惑和控制,而看不到自己“持續”的面向。這就是為什麼我會認為,舉起一張白紙是最為接近我們生命本來狀態的舉動,也是最為接近般若的舉動,或就是般若!因而,也一定會阻礙惡業,損壞輪迴! 我們下回接著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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