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農 (五顆松,2011年8月18日) 老農姓李,我們插隊知青都喊他老李。老李是隊裡的老把式,樣樣農活都拿得起,放得下。所以,隊裡讓他做技術員。所謂技術員,就是負責隊裡的溫床,負責育秧,因為這是個技術活。另外,哪塊地在什麼季節種什麼,隊長要徵求老李的意見。 我插隊的那個生產隊,是以種植蔬菜為主的。那個時候,大棚溫室種植剛剛興起,我們生產隊底子薄,還搞不起大棚。所以都是先用溫床育秧,然後再移植栽到地里。隊裡讓我跟着老李,說是給老李當個幫手。當然隊裡也期待我這個後生能從老李那裡學好技術,以後能接過老李的班。 在我插隊那時,老李大慨64-5歲。推算起來,應該是辛亥革命年代出生的人。如果活着,該100歲了。就像羅中立畫的“父親”那樣,老李的臉上也布滿了車轍似的皺紋。同樣是飽經風霜,那位“父親”,眼神給人的感覺是本份,淒楚,和迷茫。而老李,雖然也是一張樸實的臉,但從他的眼神,你卻常常能看到自信和精明。 老李很熱心,教了我很多東西:怎樣休整溫床,怎樣做育秧的營養缽,怎樣調節溫床的光照,怎樣保持溫床的濕度,等等。老李也很健談,工間休息的時候,他就會點上一袋煙,一邊抽,一邊天南地北地和我胡侃。老李年輕時走南闖北,見過世面。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從他的胡侃中,還真長了不少見識。 記得蘇小妹姑嫂二人的段子,“妹看三國思想漢,嫂嫂怕日手遮蔭”,就是從老李那裡知道的。老李愛說這些段子,也愛開玩笑,尤其喜歡和女人開玩笑。隊裡有個三老太,年歲看起來與老李相仿。有時到我們溫床這裡來拿些工具。農村人常年在地里幹活,是經常要戴草帽的。老李一看到三老太來,總要打趣她:人家蘇小妹的嫂子以手遮蔭,你三老太拿草帽遮蔭,但都是怕日。三老太總會還他一句:你這個老不死的,沒個正經。 老李不是本地人,聽他的口音,應該是山東,河南那一帶的人。 老李身材魁梧,身高大慨在1米78以上,腰板挺得很直,有軍人風貌。實際上,他是當過兵的。 他和我說過年輕時在軍閥楊森的部隊裡當過兵,後來就離開部隊務農了。但在我看來,並不這麼簡單。 首先,老李的老婆,從來不下地幹活。在那個還處於文革的七十年代中期,她臉上就常常塗脂抹粉,還戴耳環,不像是一個農村女人的樣子。老李是北方口音,而她老婆是四川口音。老李只有一個獨子,當時有34-5歲,推算起來他們應當在解放前就結婚了。舊社會能娶得起這樣老婆的,不是高官就是有錢人。我們知青曾經議論過這事,我們認為老李不一定是軍閥部隊裡的大官,但我們推斷老李在哪個大官手下當差,或者是大官手下的小官,某種原因大官死了,這大官的老婆或姨太太就跟了這老李。或者,這老李把人家的老婆騙到手後兩人私奔了。老李老婆經常和老李吵架。兩人和兒子住在一起,但兩人不住一間屋,不在一起吃飯,甚至兩人除了吵架,幾乎不說話。他的兒子和他一點都不像,身高在1米65以下,和老李形成強烈反差。但兒子像老李的老婆,也許這兒子是老李老婆和前一個男人生的。如果真是這樣,可憐這老李一輩子也沒有自己的孩子。 其次,老李見多識廣,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他和我說過一開始他的部隊在四川,後來部隊開拔到新疆。這說明他在軍隊裡待的時間不算短。再說了,軍閥部隊那個水深得很,不在那裡混個多少年下來,能玩得轉嗎?人家女人憑什麼跟你走呢?老李說他不識字,但生產隊有人風言風雨說老李是有文化的。我有一次也看到老李似乎在翻看報紙。我問他在看什麼,他說在看報紙上的圖片。 種種跡象表明,老李不是一個簡單的人。所以,我判斷老李在軍隊裡的時間實際上是很長的。一開始是在軍閥部隊裡,後來變成了國民黨部隊。有沒有和共產黨打過仗我不知道,但很有可能是在解放前夕,看到大勢所趨,就脫離了國民黨部隊,和老婆兒子隱居到現在的地方。老老實實做人,不做對社會有危害的事,當地人也不了解他的底細,就這樣做起農民來了。但老李如何能在解放後歷次運動中順利通過,倒真是個奇蹟。也許在農村那樣的地方,不管你以前的歷史怎樣,只要不是有血債,有民憤,只要你老老實實過日子,一般不會有人為難你。所以老李能善終,也算有福氣了。 多少年後,我曾經回過原生產隊一趟。去時給老李帶了幾袋煙絲,因為我知道老李只抽旱煙袋,不抽紙煙。老李明顯老了,眼睛也沒神了。但看到我給他帶去的煙絲,眼睛閃過一絲光亮,笑了,笑得像個孩子。拿着煙絲湊到鼻子底下使勁地聞,說煙絲真香。當他抬起頭來時,在他那渾濁的昏花老眼中,我卻分明看到了幾滴清亮的淚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