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9月,我们收到了大邑县的复判书。 大邑县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法刑复(83)字第94号 李光普,又名李万华,光华,男,生于一九00年,四川大邑县人,判前系起义人员,已故。 一九五三年六月二十八日,大邑县人民法庭以“反革命、不法地主罪”,判处李光普徒刑九年,现今再审查明: 原认定:解放前李光普与其弟勾结伪县长,诬害农民李吉成挖毁母亲之坟,后李吉成被杀之事,现经查,与李光普无关;四九年九月同谋镇压农民减租减息运动,无依据;解放后,疏散财物,拒决赔偿也无确凿证拒,不予认定。拒此,原对李光普以“反革命、不法地主”判决不当。原大邑县人民法庭一九五三年六月二十八日,大法刑字第1595号刑事判决书现予撤销。 (盖章) 大邑县人民法 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日 拿到这份复判书,我欲哭无泪,大邑县真是太“聪明”了。父亲表面上“平反”了,实质上却留下了一个大尾巴。当年判决的前两条“罪行”,他们都明白地说:“与李光普无关”和“无依据”,而在第三条上他们却做了文章。尽管复判上写着“不予认定”,却在这句前写道,因“无确凿证据”。这话的意思可以理解为:证据是有的,只是不确凿,只好“不予认定”;可是大法刑字第1595号刑事判决书上却言之凿凿地写着“转移财产一千多石粮食到狗腿子潘树廷家”。我们家的财产不是粮食,更从来就没有放在大邑县,何来转移之说?当年如真在潘树廷家找到一千多石粮食,怎么现在会说证据不确凿呢?显然是根本无证据,这当年的第三条“罪状”也是胡编乱造来的。那么以三条大邑县制造的、根本不存在的“罪名”来判罪,其结论应该是什么呢?任何有良知的人都知道那是有意冤枉人,是冤案。而复判的结论却是一句含糊其词的“判决不当”。“判决不当”的意思太丰富、太含糊了,这含糊的用词中只有一点不含糊:只是判得不恰当而已。我情不自禁地要问:这不恰当的判决是判轻了还是判重了?是该判九年还是九十年?是该无期徒刑还是枪毙?怎样的判决才称得上“判决得当”? 既然决定“予以徹销”,却不愿意说明李光普无罪,他们回避了这最重要的一点,用这种伎俩来敷衍受害者家属,哪里还有一点平反的诚意?更何况用这三条被编造出来的毫无根据的“罪行”,原判应纯属冤判而不是错判。最了解情况的周鼎文、当时大邑县人民法院院长,居然判出这样的案子,这中间肯定藏着重要问题。而在“平反”过程中大邑县和周鼎文的表演,也让我们不得不想到周鼎文在里面扮演了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 大邑县政府的复判对他们当年的问题没有一点认识,我们子女不能接受。为此,我写信给邓小平,无回音;我找到四川省委书记杨超反映,并交给他一份材料。 杨超书记接见了我,说:“我们党对不起你们全家,请你转告你的姊妹们,你们现在是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我说:“我们只希望能明确父亲无罪,他的案子是冤案,就心满意足了。” 可我送去的材料却仍久久没有回音,此事也就不再有消息。后来,大邑县发给四百元以此作为“落实政策”的全部善后。这四百元多么沉重啊,它承载着我们家破人亡的苦难、父亲几年的劳改生涯和一条人命、母亲忍受了半生的孤独艰难和凄苦、我们姊妹们失去的父爱和所受的屈辱,以及一家人三十多年“享受”的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支脚、永世不得翻身的生活。至于落实父亲起义人员政策的问题,却再也无人过问。 我反复看了父亲和二爸李育滋的几份判决书,终于明白了一个问题,当年大邑县人民法院在周鼎文主持下给李育滋和李光普判刑,不是他们掌握了两个人的“罪行”而判,是他们先决定要这两个人死,而胡乱抓些“罪行”硬扣在两人头上,其结果就是一个被枪杀,一个死于狱中。现在的“撤销原判”既不提“平反昭雪”,也不说“赔礼道歉”,不过是做个样子,愚弄受害者家属罢了。这里我还要补充一句,父亲的起义人员证书,在父亲平反后二十五年的今天,我们还没有得到。 正象当年镇反和土改一样,全国的平反行动也在各种报章杂志,连篇累牍地报导,但从我父亲和二爸的情况看,大邑县“平反”的真正受益者,不是那些受尽残酷折磨而死的受害者,而是举起屠刀利用权力判决他们有罪的人,这些人永远都是赢家。苏联共产党员奥斯特罗夫斯基说过:“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面对关天的人命,过了三十多年,在共产党中央指示平反的大前提下,大邑县人民法院仍不能进行反思,他们轻描淡写的“撤销”,既不符合中央的要求,又不能满足受害者亲人的期望,他们究竟撤销了什么?被剥夺的生命能再有吗?被牵连而死的人能活过来吗?难道对当时草菅人命的暴行,大邑县政府就不觉得有愧吗?何况利用手上掌握的国家权力随意杀人和把人害死,难道只是个错误?就不是犯罪吗?能把制造血案,杀人、害人至死与错误混为一谈,真可以称得上是够“伟大、光荣、正确”的了。 父亲啊,你还活着吗? 1985年的冬天妈妈已去世一年多,这年冬天特别寒冷,早上起来,成都的地面上、房屋上、树叶上到处都是银白的寒霜,早上出门,走一步,脚下就嚓嚓作响。天空中不时还下着水雪。那寒气好像钻进人的肌肤、血管、骨髓,多年不在成都过冬天,这年有事回去,觉得我的心都要冻僵了。 一天妹妹赶来告诉我,她雅安的朋友专程到成都来告诉她,说:石棉矿派出两个年轻人到雅安了解父亲起义的情况。他们说父亲劳改满期后,被留矿就业,最近他看了报纸上有关平反的报导,提出上诉。雅安地区认识父亲的人很多,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朋友们向两人提出了很多有关父亲的问题,两人都作了回答。他们描述了父亲的体貌特征,说他个子不高,身体不够好,为人随和但不爱讲话,有空时喜欢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朋友们都认为这两个年轻人如果没有见过我父亲,不可能把他介绍得如此具体生动而恰如其人,看来父亲还活着是可信的了,所以赶快来告诉我们。 听了妹妹的话,一股强烈的感情激流汹涌而来,冲击得我哭得死去活来,心里首先想到的是妈妈。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如此惨绝人寰?妈妈啊,你抛下儿女们闯入死亡的领域去寻找父亲,你却万万没有想到父亲还在人世,以前你们俩相思而不能相见,如今竟然阴阳两隔,你怎么这样苦呀?你叫我怎么办呀?我就这样哭了一整天,用眼泪渲泄我们几十年的苦,才慢慢平静下来。这时我才想到父亲,父亲居然还活着!能相信吗?过去在等待父亲回家的时候我曾经想过,父亲出狱时我将仰天大笑,现在却笑不出来,我呆呆的躺着,过去和父亲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全翻腾出来,满腔的苦情沉重地压在我心上。 我们三姊妹实在不敢相信,父亲如果活着已经85岁了,他在那么恶劣的环境里劳改,怎么可能经受得住生活的艰苦和狱警的折磨?怎么可能还活着呢?我们决定叫弟弟先去雅安,亲自去了解情况,如果情况属实,我们立即去接父亲。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刚蒙蒙亮,弟弟就穿上最厚的棉衣坐上前往雅安的汽车。第二天我们收到弟弟的电报:“一切属实,即去石棉”。我和妹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迫不及待地等待弟弟的第二封电报。我们望眼欲穿地一天天盼望着,每一天等到的都是失望,弟弟再也没有消息传回来。半个月过去了,弟弟精疲力竭地回来,看他沮丧的样子,我明白了:没有好消息。弟弟说:他问了雅安几个见过石棉来了解情况的两个人,他们都说情况准确。 弟弟带着最大的信心赶往石棉,当他问到父亲的情况时,管理人员态度和蔼,他说:“你在哪里听到的谣言?你父亲早已去世,你怎么想到来找他?” “你们派了两个人去核实情况,雅安好多人都知道我父亲还活着并提出了上诉,你怎么不承认呢?”弟弟急切的问。 “年轻人,你误会了,那两个年轻人是我们整理材料时,派出去了解你父亲过去情况的。”他仍然十分镇静,很有耐心的样子。 弟弟问:“为什么他们说我父亲还活着?我希望能见一见他们。” “啊!真不巧,他们刚刚出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你很难等到他们。再说,他们完全不了解情况,想当然地出去乱说,我们要认真追究他们。”现在脸上透出严肃。 那人在弟弟肩上拍了一把,脸上挂着始终不变的僵在臉上的微笑,说:“这么冷的天,你大老远地赶来,就在我们这里住上几天再回去吧”。 弟弟想:何不利用他的建议,住几天,也好想办法打听打听。可是弟弟想错了,那里大雪封山,山高林密,曲折蜿蜒的山路被白雪覆盖,把所有好的、坏的、恐怖的、血腥的变成一望无际的纯洁,根本无法认清方向,也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影。住宿和吃饭遇到的人不多;问他们,不是说不知道,就是顾左右而言他,看来消息被封锁了。 几天之后,父亲的消息一丝一毫都打听不到,弟弟只好回家。我们又坠进迷雾里,我不敢想父亲,不敢想如果他还活着,他正在受着怎样的折磨,他有多么痛苦。不久从雅安传来消息,有人出来证实,说父亲是他埋的。他说:他想到父亲过去是有身份的人,怕遗体被野狗刨出来吃了,就用父亲的俄国毛毯裹住遗体,挖了个很深的坑埋了。 多么好心的人啊!且不问为什么不通知家属,他的话里有太明显的漏洞。他们不知道是我亲自把父亲送出家门,父亲两手空空去了安仁镇,哪来什么俄国毛毯?如果真有什么昂贵的俄国毛毯,安仁镇当局还不早就没收了,父亲还能带着它劳改几年而完好无损?谎言是经不起检验的,说谎也必定是有原因的。这位自称埋藏父亲的“好人”,应该是针对我们去找父亲变出来的吧。我的父亲啊,你在石棉矿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苦难屈辱、经受了怎样的秘密处置?为什么你的死亡会弄出那么多奇谈怪论?这位所谓埋葬你的人是为了遮掩你还活着的事实?还是为了掩盖你死亡的真相?不管是什么,这里面的秘密太深,而且绝不是大邑县可以操纵的。这种事牵扯到什么后台,只能留给历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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