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萍放下电话,就开了车急急地向许家驶去。昨天刚刚下了雪,虽然有些路面已经清过,但有的地方还是很滑。渐渐的前面的车速减了下来,救护车呼啸而过,林萍愤愤地砸了一下方向盘,完了,前面准是发生车祸了。坐在车里,她望着窗外,几个月前的情景再次浮现眼前。 那是万圣节前夕,林萍刚刚找到工作。那时她的心境很好,公司的工作轻松,环境优美,从办公室望出去可以看到外面鲜红的枫叶。“霜叶红于二月花”是纽英格兰独特的秋景,艳丽而且迷人。美国同事比尔说,二号路西侧的树几乎全部变红了,就是说,除了松柏以外,所有的植物都会变红,就是青青的草儿都会在叶尖点染一层淡淡的红。林萍很喜欢这份景致,叶红在短暂的秋季,然后是落叶缤纷。 很多人都会在这个时节出去赏叶,林萍想:妈妈每天带牛牛,还负责一日三餐,非常辛苦,明天就是周末,应该带妈妈出去玩玩。想到妈妈,她就想起同事们羡慕的表情。每天的午餐是妈妈给她带,从不给她带剩饭,所以每天同事问起带的什么饭,她总是一无所知,打开饭盒,里面都是她爱吃的东西,同事都说她有福气。第一次拿到工资,应该给妈妈买些什么,以示孝敬。 那天回家的路上,林萍绕路去了购物中心。她早想好了给妈妈买什么,车就直接停到“美西斯”门前。上星期儿子三岁生日时,林萍的好友苏闵带了她母亲来参加生日聚会。苏闵的妈妈穿了件新线衣,林萍客气地夸赞漂亮,苏闵妈妈笑得合不拢嘴,说是苏闵在‘美西斯’给她买的,好贵,舍不得穿哩!妈妈在一旁搭腔道:“哎,一分钱,一分货,名牌店的衣服就是漂亮。”妈妈虽然目不识丁,在农村呆了大半辈子,但是得益于到邻里间串门,到了美国才几个月,就对好些事门儿清。哪里是便宜店,哪里是名牌店,哪个店里卖什么,比来美国好几年的林萍都清楚。林萍虽知道这些老头老太们凑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的尽是是非,可住在中国留学生聚集的地方,这个是难免的,而且可以为老人家排解寂寞,所以她从不多过问。 来到女装部,林萍转来转去,这里的衣服真的很贵,一件好牌子的毛衣要上百元。最后在减价货架上发现一件外套式的毛衣,原价$168,现价$59.99,能省一百多块,而且质量很好,样式也可以,林萍决定买下。虽然林萍自己都没有买过这么贵的衣服,上次面试买的西装套裙$150,面试完就退掉了,尽管她非常喜欢,高峰也力劝留下,她还是不舍得买。可这次是给妈妈买,妈妈这辈子爱虚荣,喜欢攀比,就满足她吧。 交完款,林萍想象着妈妈穿着新毛衣,站在火红的枫叶林里,一定很美,得多照几张像给爸爸他们寄去。妈妈这件衣服这么贵,不知高峰会说什么,也许什么都不会说吧。妈妈总是在话里话外露出对高峰的轻蔑,以致于两人关系冷淡。高峰在国内是学英语的,出了国除了会说英语外,无一长处。打了两年工,才贷款学了法律。如今的生活都是靠林萍一人,妈妈的理论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一个大男人叫女儿养,让妈妈由衷地看不起。每每有朋友、邻居来作客,妈妈总会说:“我们家是女儿养家。”林萍甩甩头,想到这些就烦,她想把这些琐事甩掉。 一家人吃完晚饭,林萍让高峰看地图,准备明天一早去看红叶,她在和牛牛搭积木。忽然想起给妈妈的衣服还放在车里忘了拿,忙起身穿鞋,准备出去拿。妈妈叫住了她说:“小萍,你先别出去,我有话要和你们说。”林萍就站下了,问:“什么话?”妈妈冲着正在看地图的高峰招招手,说:“小高,你也过来。”林萍脱下穿了一只的鞋,笑道:“高峰,快过来,妈要开家庭会议。”高峰从地上抱起儿子,坐了过来。妈妈郑重其事地说:“小萍、小高,我托人帮我找了份活儿,人家明天接我过去。”林萍、高峰面面相觑,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妈妈解释说:“有一家城里人需要一个看小孩的,平时也打打杂,吃住全包,每月给八百块。牛牛三岁了,可以上幼儿园了,你们也不富裕,少一个人,少一份花销。”林萍这下听明白了,登时火了:“不行,不能去。自己的外孙不带,去给别人看孩子,象什么话,您要是待腻了,我就给您买票回国。”妈妈也急了,亮开嗓门叫道:“你说的倒轻巧,我拿什么回国?我把老头儿、儿子都撇在家里来伺候你们,满指望帮家里置上小楼,给你弟弟娶媳妇过门,外孙子我想看,可这笔钱谁给?牛牛再怎么说是高家的后,我还盼着早抱孙子呢。你刚刚上班,小高欠的一屁股债还没有还,指望他当律师,挣大钱,我怕也等不起。现如今蹦子没有,就把我打发回去?没门儿! 钱是林萍手中最缺的东西,妈妈口口声声谈着钱,让她无言以对。大约是妈妈最后的几句话刺痛了高峰,他没好气地说:“您不怕别人笑话,我们还怕呢。知道的是您要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不养您呢。” “笑话什么?我又不偷人,给人家当保姆,给你们当老妈子,有什么不同?人家还给钱呢。怕丢人,你们就当不认识我,有熟人问起来,就说我回国了。” “您又没有身份,打黑工是违法的。”也许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吧,高峰竟谈到法律。 “什么违法不违法,美国的法律我也不懂,小张在餐馆打的不也是黑工?他都不怕,我在人家家里干,谁会知道?就算知道了,最多不过抓我回国,这样更好,连回国机票都省了。”林萍觉得妈妈有些不可理喻,气得眼泪在眼中打转,说不出话来。 高峰又说:“就算真的要走,您也得跟我们商量商量呀!” 妈妈翻脸了,冲着高峰声色俱厉地喝道:“我又没卖给你们,去不去是我自己的事,还用跟你们商量?商量你们会同意?”场面已经僵持了妈妈转向林萍说:“你最好不要告诉你爸爸和弟弟,将来我带钱回去,会说是你们给的。” “用不着,我不是开银行的,拿不出这么多钱,您自己能挣钱,多有本事,用不着往我脸上贴金。”说完,林萍摔门进屋了。 高峰和林萍一直到后半夜才睡,妈妈说走就走,牛牛怎么办?虽然入托没有问题,但是一切手续没办,而且又是一大笔花销。林萍刚刚上班,不好请假,高峰课又紧。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有头绪,第二天林萍醒来时已近中午。高峰进来说:“小萍,人家来接你妈了,你要不要出来看看?”林萍赌气闭上眼说:“有什么好看的?不嫌丢人?”高峰关了门出去。 当高峰再进来时,妈妈已经走了。林萍这才想起给妈妈买的毛衣还没有给妈妈,天就要冷了呀!想想刚才,林萍后悔了,其实妈妈也是无奈,家里穷,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满指望她能回报,可她又无能为力。她忙问高峰,那家人是什么情况,高峰说没怎么问,只知道那家姓许,就住在城里,并没有留下电话。林萍头蒙进被子,无声地啜泣。 接下来的日子,林萍夫妇俩过得手忙脚乱,再也没有那么丰盛的午餐便当,总是什么简单做什么。牛牛刚上幼儿园时,三天两头的病,林萍没有办法,只好请假,常遭上司白眼。几个月下来,一切才步入正轨。在那段混乱、忙碌的日子里,林萍极少提及妈妈,倒是高峰常常埋怨妈妈。她心里也怨妈妈,但却总是说:“妈妈来帮我们,是我们的福气,但我们也不能太依赖了,妈妈也不能跟我们一辈子,我们总要独立过日子的。别人家没有老人帮忙,不也过得很好,我们为什么不行?”她是在安抚高峰,也是给自己打气。 今天林萍正准备下班去接牛牛,突然接到高峰的电话,告诉她妈妈在许家出事了,给了她许家的地址,让她不要接孩子了,尽快赶过去。 林萍赶到许家时已经晚上六点多了,进了门她就要见妈妈。许太太愣了愣,就带她进楼下的一间小屋,林萍吓了一跳,妈妈一脸的憔悴,一只手、一只脚都打了石膏,仰面躺在床上。见到林萍,妈妈只叫了声:“小萍”,泪水就如泉涌出,林萍也心疼地哭了。 妈妈告诉了她发生了什么事。妈妈给许家看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小孩刚刚学走,坐在学步车里到处跑。昨天早上,她跑到楼梯口,不慎掉了下去,妈妈想抓没抓住,也从楼梯上滚了下来。结果孩子头上缝了六针,妈妈的右手腕骨骨折、左脚踝骨骨折。许太太对林萍说:“我们不知道林阿姨有女儿,现在知道也不晚。这件事我们需要商量商量。你母亲的医药费大约六千多美金,要是私了,你就帮她付了,要是公断呢,就等上了法院裁定你们赔偿费后再付。”林萍知道美国对于非法打工的人惩罚非常严厉,更何况把人家孩子还摔坏了,上了法庭不会有好结果,许家还要求她把人接走,因为他们没法照顾不能自理的妈妈,如果雇人照顾,钱得林萍出。林萍告诉许太太,她马上回家取钱,然后赶回来接妈妈。 林萍回到家,将一切告诉了高峰,高峰说:“让他们告好了,雇佣非法打工的人同样是犯法,你妈又不是故意伤害,不会输的。如今人成这个样子,就想扫地出门,哪有这种道理?你就不接,看他们能怎样!” “我也知道他们未必会告,告也未必会赢,但是妈在他们那得不了好,他们怎么会去伺候妈呢?”林萍忧虑地看着高峰。 “还不是你妈自找的?她当初走得多硬气?她有没有想过她走了,牛牛受了多少罪?你受了多少苦?” “算了,你少说两句,如果不是没办法,妈也不会给咱们打电话,她毕竟是我妈呀。”高峰看了林萍一眼,抄起电话簿,给朋友们挨家打电话。 把牛牛托付给苏闵的妈妈,林萍和高峰带着东挪西凑凑足的六千块钱,送到了许家。高峰从屋里背出了母亲,放到车里。林萍抖开那件在“美西斯”给妈妈买的毛衣,轻轻地披在妈妈身上,三个人谁都没有说什么,车子淹没在夜幕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