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風

李公尚

盧素英退休後和兒子商量，想到美國和他一起生活。兒子劉慶華頗費躊躇，盧素英就有些生氣。在視頻電話中教訓兒子：“是不是嫌我土，和你那洋媳婦合不來？別忘了我是大學教授，你媳婦一輩子也達不到我的水平。美國又不是沒去過，什麼事我什麼不懂？”

到國外生活，是盧素英的終生夙願。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上大學起，一直夢寐以求。後來眼見夢難成真，便精心培養兒子出國，嚴督兒子在美國戀愛結婚。兒子達成了她的心願，她生活上有了最大的寄託和驕傲。評職晉級，甚至向陌生人介紹自己，都附帶一句：我兒子在美國取得學位後，娶了美國妻子，在美國工作生活。兒子帶給她的光環，猶如瑪麗婭頭頂上那圈人造光暈，令人眩目。

兒子劉慶華和兒媳索菲亞為盧素英辦理了三個月的探親簽證，盧素英驚天動地地奔走相告。以訣別的態勢和人們話別，鬧得親友鄰居心神不寧：“孩子和孩子就不一樣，你看我兒子，全家人非讓我到美國去和他們生活不可。美國有什麼好的？我都去煩了，頓頓龍蝦螃蟹牛排，天天膩得我受不了……”

劉慶華興高采烈地接到剛下飛機的媽媽，到一家中國餐館為她接風。他關懷備至地告訴媽媽：“您先在這裡休息，喝杯茶。索菲亞等幼兒園放學，接了琳達和戴衛就趕來。琳達和戴衛，是劉慶華五歲的女兒和三歲的兒子。盧素英皺皺眉：“索菲亞不是在家不工作嗎？為什麼連孩子都不自己帶？”

劉慶華解釋：“孩子需要交朋友，從小就要學習如何與別的孩子交往……”盧素英撇撇嘴：“浪費錢！孩子這麼小，懂什麼交朋友？這美國也真怪！女人讀了那麼高的學位，不去工作，造成社會嚴重浪費！”兒子說：“家裡全靠她，我才能在外面……”“家裡全靠她，為什麼不在家做飯，到餐館來吃？自己不掙錢只會亂花！”盧素英不容兒子辯解。

兒子低頭不語，盧素英伸手撫摸他的頭，心疼地說：“有白頭髮了。都是累的。過去你的頭髮又黑又亮，像我。”劉慶華乖巧地笑着說；“您說過，我哪兒都像您，集成了您的全部優點。”

劉素英笑咪咪地拉過兒子的手，親昵地問；“告訴媽媽，你們現在有多少存款？”兒子茫然，說：“媽，您問這幹嗎？這在美國屬於隱私。”劉素英白他一眼：“和媽媽還有什麼隱私？媽媽關心你。我這次來一起過日子，一家人有什麼秘密！”

兒子猶豫着說；“哪有什麼存款？每月交房貸，孩子參加各種興趣班，全家每年到世界各地旅遊，收入基本上月月花光。”盧素英幾乎跳起來，大聲喊道；“那怎麼行！你們這樣，今後怎麼活啊！”

劉慶華趕緊拉住媽媽：“小聲點，媽媽，別人都在看我們……我們現在過得不是很好嘛？您在國內不是總向別人誇耀我們生活幸福嗎？”

盧素英壓低嗓音：“這都是不會過日子的洋媳婦搞的。你這當男人的，不管着點女人，日子過不好！錢是你掙的，你怕她什麼？”

索菲亞打來電話，讓劉慶華轉告媽媽，她已經接了孩子，正朝這邊趕。她問劉慶華，媽媽喜歡什麼花，她和孩子們要給媽媽買兩束鮮花。盧素英聽了兒子的轉達，拉了拉臉：“花又不當飯吃，買那東西幹嗎？告訴她，別浪費那個錢！”

兒子愕然。盧素英盯着兒子，溫柔地問：“索菲亞的父母經常來看你們嗎？”劉慶華說：“每年來兩次。都是節日來，住兩三天，看看孫女和孫子。”盧素英糾正：“他們應該叫外孫女外孫子，我才叫孫女孫子。我們是直系，比他們親……還有，他們每次來，給不給外孫女和外孫子錢？不是說他們家很富有嗎？”

兒子說：“這是兩回事，他們家富有，和我們沒關係。他們沒有義務給孩子錢。”盧素英嘴一撇；“小氣！美國就是缺乏人情味。下次來，讓孩子向他們要錢，不給錢就不讓看孩子……”

索菲亞帶着兩個孩子進門。琳達和戴衛每人手捧一束鮮花，歡快地低聲叫着：“素英奶奶，素英奶奶”朝盧素英跑去。盧素英激動地彎腰把兩個孩子抱在懷裡，同時回頭瞥一眼劉慶華：“怎麼教的孩子，這樣叫人！”劉慶華悄聲解釋：“美國不分祖母和外祖母，孩子都是用名字來區別。”盧素英不快地說：“我知道，還用你教我！許國璋英語裡早就學過。”

索菲亞上前，張開雙臂擁抱婆婆，盧素英心想沒大沒小，用孫女孫兒送的鮮花遮攔着，伸出手示意握手。索菲亞熱情握住婆婆的手，覺得親熱程度不夠，就勢把婆婆拉進懷裡，臉相互貼了一下。

索菲亞讓兩個孩子坐在自己身邊，把菜譜遞給婆婆點菜。盧素英坐直身子，以長輩氣派審閱菜譜。她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翻到頭，情不自禁地評價；“沒什麼好吃的，還這麼貴。”

劉慶華有些沉不住氣，拿起另一本菜譜，點媽媽喜歡吃的菜。盧素英急忙放下菜譜提醒：“我一點也不餓，沒胃口，不想吃。”

索菲亞點了兩個菜，盧素英趕緊拿起菜譜查看價錢。心想：盡浪費錢，一個菜十多塊錢，乘以十，就是一百多塊人民幣。這樣大吃大喝，不敗家才怪！又見琳達和戴衛每人也拿一本菜譜，煞有介事地指着圖片，向服務員點菜，忍不住說：“你們這麼小，也點菜，點了能吃得了嗎？”琳達認真點點頭：“我只點我喜歡的。”

劉慶華看出媽媽的擔心，甜言蜜語地解釋；“他們倆都喜歡中餐。昨天聽說吃中餐為奶奶接風，高興地晚上不想睡覺。孫女孫子見了奶奶，難得這樣開心。”盧素英計算着點好的菜，低聲嘟囔：“花一千多人民幣吃餐飯，真不值！”

菜一盤盤端上來，盧素英精神一振：“飛機上吃了兩頓西餐，直倒胃口。”說着，依次從每個盤子裡夾菜大快朵頤，每送進嘴裡，眉毛總不忘一揚：“這餐館真不怎麼樣。在中國花不了一半的錢，吃得比這不知好多少倍。這餐館太坑人！”

琳達和戴衛歡快地吃着，筷子不時掉在地上。劉慶華和索菲亞視而不見，盧素英着急地抱怨兒子兒媳，高喊服務員前來幫忙。琳達和戴衛並不理會“素英奶奶”的大呼小叫，自己爬下椅子，撿起筷子跑到服務員身邊，禮貌地請求更換。如此三番兩次，盧素英噘着嘴，埋怨兒媳懶惰。

飯後，索菲亞從錢包里掏出幾塊錢放在自己面前的盤子旁，又分別給每個孩子幾塊錢，教他們放在面前的盤子下面。盧素英看不下去，對兒子說：“盡教孩子亂花錢，你也不管管！”

劉慶華希望妻子聽不懂母親的話。悄聲對媽媽說：“小費是付給服務員的，人家付出勞動，飯菜的價格里沒包含……”

“我知道，”盧素英忿忿不平：“《走遍美國》和《新概念英語》一至六冊我都學過，美國之音天天聽，別以為我不了解美國。小費是高興才給，不高興就不給，我今天不高興。這些開餐館端盤子的，別以為中國人來了什麼都不懂，我是大學教授，中國人現在有的是錢……”

劉慶華狼狽起來，一邊勸媽媽有話回家說，一邊對周圍看着他們的人抱歉地笑笑，若無其事地拿出錢包，掏出幾塊錢分別放在自己和媽媽用的盤子旁邊。

盧素英終於忍無可忍，大聲對兒子說；“在中國餐館吃飯，還給什麼小費？又不是吃西餐，必須講究禮節。再說這家餐館飯菜質量又不好。”

兒子劉慶華趕緊勸住媽媽：“別說了，媽！這裡飯菜質量沒有不好，你這樣詆毀人家，人家會告你。”盧素英聲音更大：“怕什麼？有話還不讓說？美國言論自由！一千多塊錢吃頓飯，還要交兩百塊錢小費，誰受得了！都是中國人，瞎講究什麼面子？”

盧素英越說越激動。服務員前來收拾盤子，她衝着服務員大聲指責服務態度不好，飯菜不正宗，餐館亂收費。說着，把手中的茶杯重重摔在桌上，茶杯裂成兩半，茶水流了一桌。

索菲亞見狀，趕緊領着兩個瞪大眼睛莫名其妙看着“素英奶奶”的孩子，逃離餐館。琳達不解地回頭看着，抬起頭問媽媽：“今天的菜很好，素英奶奶為什麼不喜歡？是不是中國和這裡不一樣？”

劉慶華急忙拉着母親向外走，並殷勤地向趕過來的餐館老闆道歉，掏出十塊錢作為賠償，告知自己的電話號碼，約好回頭打電話解釋。

盧素英見餐館老闆客氣地收了劉慶華賠得十塊錢，橫眉冷對地怒吼起來：“賠什麼賠？就是不賠！飯菜質量不好，味道不正宗，服務態度差，亂收費，還不讓人提意見？這是限制言論自由！美國自由民主，我花了錢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說着，回身走到餐桌旁，一把奪過服務員剛從餐桌上收起的小費，對劉慶華說：“走！今後再也不來這個餐館！”

幾天后，劉慶華接到法院送達的出庭傳票，餐館以“損毀商業名譽”、“損害私人物品”和“搶奪私人錢財”起訴盧素英。庫素英聽了大發雷霆，說：“美國是什麼狗屁法律，一點小事就弄出那麼多罪名。在中國，法官敢這樣，早讓人給砸了。甭理它！就不去，看它怎樣！”

法庭判決盧素英監禁六十天，刑滿後驅逐出境，永遠不許進入美國。盧素英聽完宣判，號啕哀慟，痛說自己孤苦伶仃，患有嚴重心臟病和精神分裂，可能還有晚期癌症。自己對所學專業有重大貢獻，擁護民主自由，反對一胎化政策，信仰宗教，痛恨城管。回國後房屋將被強拆，退休金將被沒收，人身將受侮辱，老無所養，居無定所，流浪街頭……

2014年1月25日

於美國佛吉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