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难成眷

李公尚

 “情人成眷”一词，可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缩写。而“有情人终成眷属”似乎又是从“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这句话进化而来。人们图省事将一句话简化为与其原意大相径庭的成语，实在不合情。因为情人大都成不了眷属，只能成为冤家。世间能成为眷属的，也大都不是情人，而是利益的交换者。婚姻就是利益交换的格式化和法律化。情人一旦成为亲眷，便不再有情，而只剩亲了。这是情人间大多不愿预见的。情人之情的可贵，在于两情平等，感情平等是两情相悦的基础。两情不再平等，情人也就做不下去。亲眷之亲是由依附关系产生的一种义务，且又大都不屑于“情人之情”，因而“情人成眷”的后果就常常是始乱终弃。

英语里有一句成语：“All shall be well, all Jack shall have Jill.（人人都会有恋人。）”常被中文译作“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知最早提出“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王实甫，是否同意这样相提并论。德语里也有一句谚语：“Es wird immer Liebe fur dumme Jungs geben. （傻小子也会有人爱。）”和这句英语成语相去不远，而且更俏皮。英语成语和德国谚语与王实甫的话有着相同的乐观，但王实甫知道“情人成眷”的难度，他的元杂剧《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说这句话时是有前提的：“叹人间真男女难为知己。”何况“人人都会有恋人”和“傻小子也会有人爱”距离谈婚论嫁还远着呢。《京本通俗小说·碾玉观音》中的“璩秀娘舍不得生成眷，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就直接通俗地说明有情人成为眷属，到阴间去似乎比在人间更方便，更容易实现“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除非“二十年后的那条好汉”还了阳变了心。日本也有一句谚语：“丈夫奋为，情在功垂。《日本俳句例选》”这里的“丈夫”是指男人，宁愿为情战死，而不屈情成眷。

情人大多是单纯的。单纯到为了情别无所求，简单到除了性一无所牵。所以情人大都不计后果，由性而为，纵情所欲，当了亡命徒也在所不惜。亚当和夏娃分吃苹果时连件衣服都没有，没想到一下弄出那么多不肖子孙，想“天下一家亲”，结果这边口称“四海之内皆兄弟”，那边早已动手打得不可开交了。这证明人之初，性本贱，贱得可以逞性妄为，但唯独不可成为眷属。《创世纪》中的“上帝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帮助者做他的配偶（第二章第十八节）”，说明“上帝” 居心叵测，他明知“配偶”是用以交媾的，还要“为他造一个”，其心可诛！结果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嫁祸于蛇代为受过，自己一拍屁股了之。其不知有情人感情用事时，通常都是不会诿过于人的。而当人们开始顾忌到感情的后果时，通常都是在成了眷属之后。人们意识到要为性情负责了，也就开始无情了。除非那些一往情深，仍然不知死活的，诸如梁山伯和祝英台等人，奋不顾身地以命赎情，宁可化蝶去亡命天涯。也或者像罗密欧或朱丽叶者流，私奔不成，便前赴后继地作为“乌云中的光明天使”躺进坟墓，去当“黑暗中闪烁的珠宝”。

情人大都是天真的。天真到对人一无所愿，认真到对事无所上心。只知道“夜夜遥遥徒相思，年年望望情不歇（南北朝·释宝月和尚）”，且又无怨无悔。如此特立独行，哪能不被世俗所耻，不为社会所厌？设若总此情癫如痴，哪还有心结成眷属，尽人伦之责？一情可以专天下，天下难容一段情，说得就是情人之情。李隆基杨玉环贵有天下，情有独专，岂能不为天下人所怨？贵妃不死，明皇不舍，情何以堪？

情人之情，大都是未了之情。大凡可以了结的情，都算不得情。情一旦作了了结，也就不再是情。因此未了之情只能“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并头（明·王稚登）”。这就难怪冤家们望情兴叹：“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唐·白居易）”了。如果情人都能成为眷属，未了之情都能了结，那么先前的那段情就不必要了。因为既然情人成眷是命中注定，那么无论有情无情，只要顺其自然，都会玉成其美，何必还要为情去折腾个死去活来呢？《诗经·邶风》中的“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译成现代诗歌就是“娴静姑娘真漂亮，约我等在城角旁。爱得冒火却不见，挠头徘徊心紧张。”诗中的这个“傻小子”如果和娴静的姑娘合了百年之好，很可能就无暇记下这段当初冒火挠头徘徊紧张的情节了。

情人之情，还必须是衣食无忧的逸致闲情，最好不食人间烟火。有钱有闲有精力，不仅可以专心致志地谈情说爱，即使遇到了“险情”“危情”，甚至“敌情”，也能有一定的物质基础和精神力量化险为夷，化敌为友。“身无御寒衣，家无隔夜粮”的人就顾不上做情人，他们的心情和精力更多都用在解决温饱上了。衣食足，知荣辱，衣食荣辱都不存，哪有心情谈情说爱？饱暖思淫逸，饱暖不济，谈何见异思情？《红楼梦》中“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第五十回）”那种柏拉图式的恋情，要靠酒足饭饱作支撑的。

情人成眷，大都不如砸钱、弄权、仗势纳眷来的牢靠，人们趋于钱财利益，无利不起早，无钱不嫁娶，情是挡不住的。《三国志》载：宛城太守张继之妻邹氏天生丽质，张继殁，其侄张绣即位，曹操强纳邹氏，张绣造反。邹氏迫于操威每日与操取乐，操不思归。《三国演义》第十六回生动地描写了这段：“一日操醉，退入寝所，私问左右曰：‘此城中有妓女否？’操之兄子曹安民，知操意，乃密对曰：‘昨晚小侄窥见馆舍之侧，有一妇人，生得十分美丽。问之，即绣叔张继之妻也。’曹闻言，便令安民领五十甲兵往取之。”曹操本意寻花问柳，不意得了邹氏，强纳为眷，邹氏从此逆来顺受。只靠情，怕是做不到的。情人耐不住锅碗瓢盆油盐柴米折磨，成了眷属也不会死心塌地。曹操一生纳妾二十多个，皆非因情成眷，而是因眷成倚，无不逆取顺守。

情人之情是昂贵的，因为现在有情人越来越少。世上“认死理”的很多，认“死钱”的更多，唯独认“死情”的少。很多有情人已经不愿再“一条路走到黑”，更不愿“在一棵树上吊死”了，因此“情”就物以稀为贵了，以致贵到大多数人消费不起，于是都想去偷。偷情和偷东西不一样，偷东西是偷自己没有的东西占为己有，偷情却是去偷自己富有的东西与人共享。越是有情人越想偷情。“情人节”起源于宗教节日，原是为纪念262年2月14日瓦伦泰神父（Father St. Valentine）因帮助偷情的男女秘密结合而被处死所设，1962年10月举行的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纽曼会议，天主教第二十六次大公会议）决定进行典礼改革，1969年在典礼改革中整理出一大堆历史上并不存在的人物，其中就有瓦伦泰。从此“圣瓦伦泰日”被废除。现在却将错就错成了情人狂欢的日子，极不合理，更不合情。因为情人并不需要节日，能纵情欢乐，天天都是他们的节日。发乎情，狂乎欢，比过节要痛快得多。况且发起情来还要千方百计地去偷，是无法设定时日的。有什么节日能比偷情时更幸福更兴奋的呢？

2020年2月13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

答网友“情人成眷后也要过情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