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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涧湖节选之二 渔老大和碧玉女(3) 2011-12-24 18:43:25

征得张处长的同意后,扫盲班成立了。那些稍有理智又不十分懒惰的人都纷纷加入,而且有渐渐扩大的趋势。闲暇的白天和夜晚,不管刮风下雨,学习班都如期举行。

由于战争环境,学习的用品,诸如纸笔之类一时难以筹集到,终南信就让参加学习的人,每人面前放一堆细沙土,刮平后在上面习字。没有教材,他就去宣传处找一些通俗读物临时充当。简陋一直持续到一个县城被攻下的时候,在那个县城里的一个小学里,他得到了教学所需要的一切:纸张、粉笔、铅笔、小黑板和教科书。他把教科书中不适宜的内容剪去,每人发了一册,又分给了每人若干铅笔和纸张,战地教学才有摸有样。

在和鲁长河的闲聊中,终南信得知运输队的伤亡很大,造成伤亡的最大原因是来自敌人零星部队的袭击。为此他向张处长建议:武装运输队,使其具有一定的自卫能力。这建议立即得到支持,为此,师部还派一个狙击手专门协助他做好这项工作。从此,运输队人员和弹药的损失大大减少。张处长为此也受到上级的表扬并因此得出结论:智慧的人在任何地方都有用。但张处长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弱小的运输队,却在日后立下了盖世的功勋。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乙纵队在南麻战役中为攻坚部队,在国军的地堡群面前,整班整排的战士冒着枪林弹雨轮番冲锋,生命也就像镰刀挥动下的青草,齐刷刷地倒下。部队伤亡惨重,有的连排基本丧失战斗力,急需补充人员。

这儿是老区,百姓的命运是和子弟兵的战绩相连的。青年们踊跃入伍,到处都是披红戴花的人,父送子、妻送夫的情况比比皆是,似乎亲人不是去上战场,而是去赶考场,而在一边的秧歌队边扭边唱:小孩妈妈你莫哭,我去参军你享福……。

丈夫去打仗,妻子在家享福,听着这近似荒谬的流行秧歌,终南信真佩服一些人颠倒黑白的功力。可眼前张张展开的笑脸,不容你不信。

这天,终南信正和运输队的人练习拆卸枪支,从远处的山坳拐出一个人,当这人走近时,鲁长河意外地看见来人是自己的三儿子。儿子是随支前大队送粮食来的,鲁长河见孩子又黑又瘦不成人形,知道这是饿的,就让赵春华赶快摊煎饼裹上大葱给孩子吃。

儿子贪婪地吃着,脖子被噎得直伸,鲁长河一阵心酸,就说怎么就像大牢放出来似的?三儿子说:“一天没吃一口食,带来的粮食昨天就吃光了。”鲁长河说你们不是运送军粮的吗?三儿子说:“老支书讲,军粮不能动,那是给子弟兵吃的。老支书还说了,不能把没粮吃的事讲出去。”

鲁长河思忖:回去还有二百来里路,怎么办呢?三儿子接连吃了十张煎饼后小心翼翼地说:“爹,老支书说,队伍又招收新兵,愿意留下的可以留下,俺可以留下吗?”鲁长河没有吱声,过了半天冒出一句话:“你大哥和二哥都牺牲了。”三儿子沉默少刻,“家里早就知道了,我出来的那天,村上又送了一个烈士匾,俺娘有意让我出来的,说是替哥哥报仇。”鲁长河说:“既然这样,为什么还问我?”三儿子说:“你是爹,见到了能不问吗?”鲁长河接着问道“村子里来了几个后生?”三儿子说:“十六个。”他又问:“几个人要求留下?”三儿子说:“全都要求留下,但老支书只让留下六个,其余都得跟他回去,老支书也让俺跟他回去。”他问:“为什么?”三儿子说:“回去的八个人,两个是独子,其余全是烈属的子弟,部队不要。”

鲁长河明白了,三儿子来找他,是让他去向老支书求情的。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有力地捏挤,心中翻江倒海般地折腾,脸上露出的既不是喜也不是悲,片刻,他嘴里慢慢地吐出一个字:“走!”就在他迈出脚步的瞬间,终南信迎面挡住了他:“部队有规定,不再让烈士子弟入伍。”鲁长河说:“既然上路了,就不能半途而废。”

       终南信站在原地,看着父子二人向山坳口走去,心里猛然想起张处长和自己讲的话:还有比这更伟大的,你自己去观察体会吧。现在他看到了,千万个鲁长河们正在用自己的心志铸成了坚韧的长城,数日来他所见所闻反映的都是一个事实,那就是民心的背向。觉得老区的百姓如同草木,草木根茎包含的生命之水,点点滴滴融入涓涓溪流,千万条溪流又汇聚成江河,形成奔腾之势。这使他切实感受到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道理,也使他悟出了流行秧歌所唱的“小孩妈妈你莫哭,我去参军你享福”这个悖论所包含的正确一面,参军是希望,心有希望,自然是幸福的人。

他想起了即将回到胶东的那些运输队,是不是也会像鲁村运输队一样吃尽了自带的干粮,准备饿着肚子返乡?那可是好几百里路。他带着不安的心情,把这个信息汇报给张处长,张处长说这个信息传递的好,如果让老乡饿着肚子回去,他这个处长就丢人了。          

      

       扫盲班继续进行,麦场、大树下都是课堂。开办十几天来,已经教授了七十几个字,平均每天五个。终南信计算着,按这样速度教下去,他们二年就可以脱盲。到那时,他们的进展全凭个人造化,有毅力的可以继续深造,即便是原地踏步不前,也可以应付生活的基本需要,诸如读读告示查看各种契约等等,不至于当睁眼瞎。

鲁承荫两口子学得认真进度也快,以至于终南信不得不给他们开小灶,每天再抽一点时间教几个新字,他们已经认识了将近一百个字。这使得鲁长河大为高兴,因为鲁长河也参加了学习班,年纪大了,头脑跟不上使唤,但他不气馁,一堂课也不拉地和青年人一道学习。

为了充分的利用难得的整修时间,终南信征求张处长的同意,买了两盏马灯,晚上也组织学习。其它运输队的民工闻讯也赶来参加,以至于他不得不把课堂安置在一座庙里,庙里的老和尚认为这是善举,又主动增添了几盏油灯。

在昏暗的灯光下,人们如饥似渴地学习,他们大都是第一次拿起笔,在他们的印象里,识字是富家子弟的事,如今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他们也有了学习识字的机会,怎不令人激动?粗糙的手艰难地在纸上刻画,心里却憧憬着美好的明天。

 

一九四七年八月下旬的一个夜晚,扫盲课结束后已是午夜时分。终南信走在山村的小路上,只见一轮团栾明月高悬在夜空,华光如水,倾洒在胶南大地,千姿百态的沂山,也在月光抚弄下睡去。

望着轻柔的月色,终南信舍不得走了,他想独享这月色,独享这万籁俱静的夜空。自离开肖家湾以来,每到夜晚,空落夹带着“小楼吹彻玉笙寒”的凄然,纷乱如暮春的柳絮,丝丝点点地飘落在寂寞惆怅的心底。

他太思念肖鹇了。临别情景历历在目,众多家人一起送行,不能卿卿我我,没有出现“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场面,但从妻子的目光中,他看到了泪的倒流,宛若七月的萤火,闪烁着阴柔的哀伤。

他很自责,曾无数次地追问自己,是不是缺少理性,是不是自私,竟然丢下怀有身孕的妻子,独自一人奔赴弹火纷飞的战场。妻子曾责问他:你就不能留在中央大学教书吗?我去陪伴你,夫妻相伴就那么令你厌烦吗?他一时语噎,无言以对。应当承认,和妻子携手相伴于花前月下,那也是一种生活,而且是许多青年的追求和向往,但那不属于他,他有自己的追求。可是肖鹇对他的追求却不理解,肖鹇对生活有极为现实的解释,她说人不能活在理想里,夫妻就是卿卿我我地在一起。他唯一能解释的话就是:谁让我赶上这改朝换代的年代,谁让我熟知历史,谁让我又是这样的年轻!

将近三个月的经历,使他觉得自己所走的路没有错,在浩荡的支前民工大潮中,他感受了什么是伟大,而这伟大仅仅起源于千百年陈旧的话题:土地。农民渴望有自己的土地,而地主们却想继续保有这些土地,事情就这么简单。

学者们却漠视这简单的现实,认为土地的集中是历史的必然,人为的破除它,维持的时间不会长,土地还会向权力和财富集中,刀光剑影的折腾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这已被历史无数次证明过。

明白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历史上拉起造反大旗的英豪,却一次次把均田地、均富贵作为救世的号召蛊惑人们,就像在秋夜的田野燃起一堆篝火,招引飞蛾自投罗网一样,一次次把穷人作为改朝换代的主力军,利用这人世间最为巨大的力量,把旧王朝变成一片废墟。终南信觉得这次革命和历史上的无数次泥腿子造反有本质的区别,眼下的革命者虽然是一群文化高、思想敏锐的人,但他们贴近被压迫者,并把自己标榜为整个被压迫阶级的代表。

路是走对了,可这却代替不了思念,人既活在理想里,也活在实实在在的思念中,月光是媒介,也被共同守望。终南信依靠在石头上,仰望着明月,默默地叨念:“肖鹇,此刻的你也如同我一样思念么?”

在月光的照抚下,怀着青春的冲动和苦行僧般的坚贞,他睡去了。朦胧中,他觉得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顿时清醒过来,侧耳倾听,原来是鲁长河父子在争吵。

只听见父亲说:“她必须立即回去!”接着传来儿子的声音:“她不同意。”父亲说:“女人说话算数?”儿子说:“她说,要她回去,就等着去抬尸。”父亲气急败坏地说:“你是怎么搞上的,同屋还有二个女的,你也搞上了?”儿子急忙分辨说:“俺是那样人吗?在野外草棵里。”父亲叹口气说:“你这不是给俺丢人吗?说是来搞运输的,结果搞出了大肚子。”儿子辩驳说:“那些首长的老婆不也经常生孩子吗?行军路上还让人抬着呢,也没人说丢人。”就听到“叭”的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哎哟!”父亲说:“还犟嘴!这话该你讲吗?”沉默好长时间,接着又是一声长叹,传来父亲的声音:“哎,兵荒马乱,大人都难养活,再拖个身子,不是要命吗?”儿子说:“爹,事都这样了,就依她吧,要不我经常下河摸一些鱼虾给她补补。”又一声沉闷的叹息后,黄土路上又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的远去,一切又恢复平静。

睡意全无,他又坐起来,月色中,沉寂的山村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雾纱,树木像是饱经风霜的老人,守护着低矮的农家小院,月亮也失去上半夜的温柔,变得冷清而孤寒,冷漠地注视充满忧患的人间。

从刚才听到的谈话中,他意识到人类繁衍的艰难,难怪佛家说人生是苦海。确实,孕育包含着苦,诞生包含着苦,成长包含着苦,苦,一直陪伴着人走完生命的全过程。可是,苦在不同人的眼里有截然不同的含义,贫苦人们的苦,苦在饥饿,苦在劳累,苦在为生存的奔波,像赵春华和她腹中的孩子。而富人的苦却大都是精神的哀怨,苦在闲愁,苦在攀比,苦在被人漠视和遗弃后的孑然。两种苦,像二条河流归于大海,汇成苦的汪洋。由此,他想到了妻子,想到尚未出世的孩子,觉得她们是幸运的。他想把这感觉告诉肖鹇,可是在战争的迁徙中,既无青鸟亦无鸿雁,山长水阔何由报达?他不由得感慨起来。

蓦然,他发现自己思维的错误,几个月的时间,他曾仔细观察鲁承荫和赵春华,从他们的举手投足、一言一行中并未发现有埋怨辛苦的表露,笑容永远挂在她们的脸上,像是崖石中的蒲公英,风把它们吹落在此,它们就在崖石上生根发芽,在恶劣的环境中绽开金灿灿的笑脸。一次,他问鲁承荫:“这样漂泊不定的跋涉,顿顿窝窝头夹咸菜,不觉得苦?”鲁承荫严肃地说:“苦啥?比在家好多了,在鲁村,每天总是重复从家到田头、从家到海上的路,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日子过得没指望,总想跳出那个穷窝。现在累是累一点,可天天走的路不同,时时都觉得新鲜。思量着,等胜利了,杀光了地主老财和他们的坏头头蒋该死,分了他们的土地和财产,一定会过上好日子,不会再是天天窝窝头夹咸菜。”

终南信由此觉得:人们所处的环境不同,对苦的理解也不同,劳苦的群众以苦为乐是因为他们心存渴望,犹如在漫长的冬季渴望春天。欲望是他们力量的源泉,在欲望的驱使下,他们可以以劳累为乐事,以圣徒般的虔诚去实践欲望之路。

但是,他也从鲁承荫的欲望中嗅出了血腥的味道,他们理想中安乐之地的获得,是建立在杀戮和掠夺的基础上的。那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劳苦群众共同的心声,一股海啸般的势力。像一七九三年的巴黎,狂暴的群众摧毁的不仅是旧制度,还砍掉了波旁王朝贵族的头颅。又像是纽伦堡纳粹的狂欢,在军号声和瓦格纳的音乐声中,把数千万生命活体绞成肉泥。

群众,不可名状的微小与宏大,如同是大海之水,没遇到风是平静的,是无数个毫无力量可言的水滴,一旦遭遇风暴,骤然就变成恣肆的汪洋,它能吞噬一切,不给任何异类留下丝毫生存空间。而历史上的英雄,往往利用这不起眼的水滴在烈日照耀下集聚的能量,掀起一次次狂涛骇浪,利用群众中孕育已久的仇恨妒火和动物式的本能,实现了自己膨胀的野心。想到这,终南信有些胆颤,不敢也不愿再继续想下去。

团栾的月亮离山头不远了,月光显得疲倦,大有交班给晨曦的意思,很快地,雄鸡唱晓,高空渐亮。他知道时间已不早,便准备回去睡觉。突然,他见山沟的一个围堰里,闪动一个人影,莫非是敌方的探子?警觉的习性促使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依在一棵树后观望:只见那个人挽起裤脚,走下水塘,弯腰在水中摸索,不一会,向岸上甩去一个白闪闪的东西,那东西落在地上还在跳动。

他知道水中人是谁,明白了那人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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