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黄浦江外滩有段特殊的感情,因为父亲是一个跑船的。每次远航归来,他的船都泊在黄浦江外滩的某个码头。哪怕是半夜,父亲也会带着满篮满筐的南货北味,风尘仆仆地赶回家。 有次他带回来一条大鱼,望着睡眼惺忪的我说,你看,这条鱼比你个子都高。 我记事不久,父亲带我去看他的船。我小时候晕车,父亲叫了一辆三轮车,年轻的车夫,沿着黄浦江边蹬了好久,才把我们送到轮船所泊的码头。一个水手踩上摇摇晃晃的跳板,把我抱到了船上。我站在高高的驾驶室里,看到了静静流淌的江水和岸边随风摇曳的高高芦苇。父亲又把我带到机舱,让我见识见识那些黑乎乎,涂满机油的庞然大物。浓浓的机油味,让我感到窒息。回到了父亲房间,我躺在他软软的床上,父亲给我吃了一个很大很甜的桔子。看完了大船,一辆三轮车又把我们拉到了黄浦江畔的海员俱乐部 。这原是外国领事馆的房子,坐在临窗的桌旁,可以远眺黄浦江、外白渡桥和上海大厦。父亲点了几个菜,又为自己叫了一瓶葡萄酒。我至今记得所点的菜里有一只红烧海参。我小时候吃菜很挑剔,望着这一盘稠呼呼,粘哒哒的海参,一口也不肯吃。父亲失望地看着我说:“唉,这么好的东西……” 父亲出生在天津的塘沽,那时塘沽仅仅是个小渔村。父亲是长子,为了养家活口,更为了“出人头地”,父亲选择了跑船这个辛苦而危险的职业。只念过私塾的父亲,全是凭籍着他的勤奋好学与刻苦 ,没几年,他便由一个学徒一级一级地升到了“轮机长”的职位,负责船上包括机器在内的所有 “硬件”。北方人管这职位叫“大车”, 南方人叫“老规”,标准职称叫“总工程师”(Chief Engineer)。这是船上的高级职务,与船长一样,制服袖口和肩章都有四条金杠。临近解放,他所在的香港轮船公司想任他做公司的“总大车”。但是父亲归家心切,和他的同仁驾船回到了上海,这就是当年有名的“北归起义”。父亲谢世多年,我也出国好几年后,上海海运局给父亲寄来一张北归证明,亲切地把父亲称为“同志”。 海员的收入很高。父亲开始跑船没多久,顾家的他就给老家的人买了房子,还买了几亩地,用来养活弃世二叔的一家老小。父亲的确是挣过“大钱”的人,他在解放前夕,最高工资拿到五六百块大洋。那时一个纺织厂学徒工资每月大概是十几块大洋,一个大学教授的月工资是二三百块。我小时候虽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大人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挡风踏浪挣的钱可不容易!”父亲不善言辞,但却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起他的一次危险经历。那时他在一条名叫“盛安”的船上任职,该船被白俄海盗劫持。武装的匪徒,开枪打死了十一个船员,其中包括船长和他的太太。一个船员后来告诉父亲,他看见一个提枪匪徒曾到父亲的房间,因父亲碰巧不在而逃过一劫,这段经历后来被人写进《旧上海的故事》。父亲每次讲他的故事,都会掰着指头数那些被枪杀的船员,我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深被故事中的惊险场面吸引。一个“无愁稚子” ,哪里懂得为身处危险的父亲的安危担忧。直到年事渐长,自己也为人父后,才渐渐体会到父亲这一辈子“挡风踏浪”航海生涯的艰难与危险!最深切的一次体会是几年前和太太乘坐十万吨级的豪华游轮远游。一天我们吃罢晚饭到甲板上散步,暮色渐渐降临,天与海连成漆黑的一片,望之心生恐怖。天刮起风,在浩瀚的大海里,这条巨轮居然也在左右摇晃。一个大浪打在船舷上,发出碜人的沉闷声响,海水飞上甲板,劈头盖脑地浇落在我们的头上。咸涩的海水顺着脸 流进我的嘴里。就在此时我突然想起父亲。那时他们的船只有几千吨,在茫茫的大海上,犹如一片树叶。那时的航海和通讯设备远不能与今日相比,如果机器突然停机,全船一片漆黑,身边是惊涛骇浪,脚下是万丈深渊。身为轮机长的他,肩担多么沉重的责任,心承多么巨大的压力!此刻,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命悬一线”!范仲淹的《江上渔者》诗云: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这正是父亲一辈子跑船生涯的写照。 如今自己的儿子也初为人父。我有一个愿望,就是有一天让他带着他的太太和儿子,随我和他妈妈登上黄浦江畔高高的上海大厦,我们要临窗而坐,从那里可以俯瞰流淌的江水和江边的高楼,点几样菜,叫一瓶酒,我们边吃边聊,让他们听我讲那过去的故事,那时候…… 欢迎 大家光临依渔的博客: http://blog.creaders.net/jqwang/user_blog_diary_release.ph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