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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琴 3 2014-01-21 21:29:12
我以为我听差了,问:“林同学,你说什么?”

她口气更坚决:“我给你身体,你给我瓜奈里。”

这个未成年少女,我的学生,很瘦,肋骨和脊骨都很硬,抱得我很紧,头埋在我怀里,听我一时没反应,抬头看我,一脸的期盼,毫无羞涩。

“不可以!林同学,快放开我。我是你的陈老师。”

“换不换?”

“不换!林郁音!你给我滚出去!”我大怒。

“啪!”

我没提防,脸上挨了一巴掌。

“陈天!你说,你这瓜奈里是哪儿来的?”

我懵了好几秒,忍住怒气:“地摊上淘来的,怎么,还要看发票?”

“啪!”

我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你把这琴毁了!看看那土了吧叽的塑料腮托……”

“林同学,我很穷,等我有了更多的钱,我会换个好点的。不过,腮托这么重要?”

她又要打巴掌,这次我有了准备,抓住她的手。

“还有那恶心的油漆!”

她的另一只手又要打,也被我抓住。我借机推开她。

“林同学,你可能想像不到,我刚买它回来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

“你等着。”

我从床下拉出个纸箱,里头装着我修琴的工具。我在里头翻找,取出那个残破的琴弓,给她看。我手上有静电,琴弓零乱的断毛都展直了,在空中轻舞着,迎着向她飘去。

一见到这琴弓,她跪到地上,捂住脸,无声痛哭。我不知就里,也愣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才去扶她。

“林同学,别哭了,明天还要上课,回去吧。”

她突然跪行向前,抱着我的腿,说:“陈老师,我跟你换,只要这琴弓,行吗?”

“不行!你要就拿去吧。”

她双手接过琴弓,给我鞠一躬,说:“陈老师,你要我的时候,就来。”

她一走,我便反锁上门,叹口气,“现在的年青人!”我打开公文包,取出学生文艺骨干的名单,划去林郁音的名字。

我在墙上多钉了个钩子,将瓜奈里挂到墙上。对瓜奈里说,有了两个钩子,今晚你不会再脱落了吧。我仍不放心,用个丝带扎个圈,将钩子与琴头套一起,才放心上床。

被年青少女抱过以后,我的生理有点反应,又睡不着了,一个个地想我处过的女孩们,她们还好么?今晚与谁共枕呢,郁愁些什么呢?我又来回数自己的脚指头,do re mi fa so la tido re mi fa so la tido re mi fa so la ti……

数了好久,还没睡着,快十一点了。我又叹气,“1,2,3,4,5,6,7!”简谱中只有这七个数字,没有八么?搞艺术的就压根没想到过发么?唉!do re mi fa so la ti!

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是那张琴行的发票。刚才我翻箱找琴弓的时候,偶然看到那发票,后面有个电话号码,一定是那个琴行售货小姐的,回想起她给我发票时,脸红红地,很可爱。她很漂亮啊,像某个电影明星,真的,我现在才注意到。

我拿出手机,拨通那个号码,铃声响了一会儿。

“哪位?”是她的声音。

“您好,我是前几天在您那买琴的。”我突然说不下去,我这么晚找她干什么?

“哦,你是陈天老师。”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嗯……。您今天的演奏,被您的学生录下来贴在网上了。你有什么事吗?”

“嗯,嗯,我,我,我想再买几件乐器。”

“现在?”

“嗯,是的。不便的话,我改天去你店里。”

她沉默好久,轻轻说道:“你来吧。”

“这么晚了,你去店里不方便吧。”

“我住在店里。”

我套上衣服,对着镜子,梳了梳头,用剃须刀修齐我淡淡的络腮胡,用牙线仔细剔了剔牙缝,刷了两遍牙,取出我的小口琴,放入兜中,骑上自行车出门了。

我路过田径场的那片小树林,里面很黑。不比昨天,今天没一丝风。小树林中有雾,很浓很浓。我骑过那的时候,林子中咯了一声,瘆人得很。我飞快地骑走了。

琴行在县里的主街上。接近半夜了,县城街头少有行人,只剩百货大楼的霓虹灯闪亮着。

我到了琴行。它的门前停了一辆路虎车,排气管叭叭地响。我绕过它,敲了敲琴行的门。琴行楼上的窗帘被拨开一条缝。

“来了。”她在二楼应道。

门开了,她请我进去,关上店门,上下打量着我,脸有点红,问,“你要什么乐器?”

“先看看,要找喜欢的,能相伴一辈子的好乐器。”

她脸又红了红,说:“我这儿的乐器认人。”

“认什么样的人?”

“坏人和不懂的人!”

“坏人?不懂的人?”

“他们通通靠边站!”

“你吓我一跳!”

“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她抬头,目光炯炯。

“我要一点特别的东西,不是大众水货都有的。”

“你是说我这卖的都是水货罗?”她挺不高兴,“我那有你那么好的运气,从地摊上能淘来瓜奈里。”

“是谁告诉你那是瓜奈里?”

“不要以为只有您认得。您不记得,你给它装上弦的时候,我在旁边有多眼红?”

哦,原来是这样,你给陌生人留电话,也打这瓜奈里的主意?我想起了林郁音的拥抱,还有那片小树林,身上突觉冷,就说:“这样吧,我改天再来,白天光线亮点,看得清楚。”

说完,我去拉开门的把手,准备走了。

“等等,你不想看看我库房里的东西么?”她在我身后轻声道。

库房就在店面的后头,很大,比店面还大几倍。好东西!里头都是好东西!短笛、长笛、黑管、巴松管、萨克管、长号、短号、圆号、还有大小鼓钹,我兴奋得如玩具店中的孩童,一个个摸来摆弄吹奏,将她晾在一边,好久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她也微笑地看着我。

“你,你叫什么名字?”我抱着一个大个法国圆号问她。

“殷晴。殷实的殷,晴天的晴。”

“殷晴,这么多的好东西,可以开个管乐队了,为什么不放到前面去卖?为什么?为什么?哼?哈?”

“大多卖不动,我压了好多钱在这里头。”殷晴苦笑着。

“为什么?”

“这里的人只知钢琴,小提琴和吉他。其它的根本没人问!”

“哦。”我呆想了片刻。

“你在想什么呢?喂!”殷晴推了推我。

我在想,我能不能用学校曲艺比演的机会,帮她做点什么,但我没说出来。

“我在想,那些人是不是你说的不懂的人?”

“是!”

“你让他们靠边站,他们怎么来买你的东西?”

殷晴低头想了想,说:“也是。”站在与她一般高的竖琴旁边,不安地搓手。

竖琴!她还有竖琴!她到底压了多少钱在这店里?竖琴,这古埃及就有的乐器,它美美仑美奂的音色,让你想到缓行的云,喷涌的山泉,朝阳微风中折光的露珠,雨后乍晴的彩虹,和山涧边的仙子。它的精致,它的抒美,它的雅,它的纯,在那华彩中,抹去你心中的尘,带你进入空灵。

当然,好琴要有好琴师,否则不过是看看而已的家具。那竖琴弓型部的漆磨掉了,她的指尖还有茧,显然,这竖琴是她溺爱的玩具。她弹得应该不会差。

“殷晴,我想与你共奏一曲《D大调卡农》,如何?”我发出邀请。

《D大调卡农》是约翰·帕赫贝尔的著名曲目,我非常喜欢它的小提琴与竖琴合奏。它竖琴声部的大逆循环和声很简单,又十分悦耳动听,是初学者的必练曲目。殷晴与我合奏应该没问题。

“行!我去拿一把小提琴。”她跑到楼上,取来一把。我一看,它没有任何厂家标签,不知道是什么牌子,有点心存轻蔑。我搭弓一拉,喜出望外。除了E弦声有点硬,这提琴可算中上品。

她在竖琴边坐好,脚踏好竖琴踏板。

“你不用指套?”我问她

“不用,开始么?”

“你先。”我示意。

她点点头,手指开始在琴弦间跳跃舞动,大逆循环和声从竖琴中飘忽而出,那些空灵的音符,轻柔地从天际滴落,滋润了干裂的大地。这堆满乐器的仓库瞬间消失了,变成一大舞台。竖琴的音符所过之处,那些封尘的乐器如沐圣水,都充满生机,仿佛长出了新芽,就等阳光的光临,便会抽出新的枝叶,挥撒出更多的音符。

她的手臂在舞动,臂上波纹与琴弦上的波纹一并延展。在这层层的波纹中,这大舞台的帷幕升起,亮出新景像。那有春天融雪中冒出的草尖;有夏日乌云间翻飞的燕子;有秋天黄昏纷落的红叶;有冬日漫天的飞雪;有雪地上松鼠的串串脚印。

她的双手在交错,她的手和琴弦在交错,琴弦与音符在交错,音符与我心在交错,我的心与她的目光在交错。这种种交错中,我呆了,忘了合奏。她红着脸,用力弹出一个D音提醒我。

那个重音,如枝上落下的雪块,掉在那只在雪地中发呆的松鼠身上。那松鼠抖掉身上的雪花,跑动起来,在雪地上印出更多的音符串。它爬上了一棵枫树,所过之处,树枝上的银装素裹被舞动的丹叶取代。红叶流转间,夕阳栖于山后的树林,刹那间把天空染得通红。高耸的雷雨云也映得乌红,飞架着七彩的弧。弧的下头,那翻飞的燕子成了双,贴着地飞,嬉闹着飞向爱巢。它们的剪影中,满地是新绿,百花盛开,有野玫瑰,有紫罗兰,有杜香,还有百合,尽显着春雪化尽后的繁茂。

奏毕,她两上臂柔柔一合,止住竖琴弦的波动,每一根琴弦里的精灵回到故乡。

“殷晴,我不再看别的乐器了,就要这竖琴。”

“哼!不卖!”她从竖琴旁站起,说“我们歇一会儿吧。你想喝点什么?”

“水就行。”

她跑上楼,忙活了好一会儿,下来时带了一瓶红酒,两个高脚杯,给我看了看标签,“是VindePays。我爸从欧洲带回来的。”她晃了晃酒的标签。

“洋酒?我从没喝过。”我摇头。

她把酒杯放在包装箱上,各倒四分之一满,递给我一杯。

我有点受宠若惊,忙说谢谢。

“陈老师……”她举起杯。

“叫我陈天就行。”我赶忙纠正。

“陈天,我觉得你不是不懂的人,来干一杯!”

“干?”我有点犹豫,“小心我不懂装懂。”

“我看你是装不懂。”

“好好,干。”我一口气将酒喝干,只觉口中芬芳,腹中温暖。

她看我的豪爽样,笑了,慢慢举起酒杯,轻轻地摇了摇,放在鼻前仔细闻了闻,再品了一小口,口舌回味了一阵子,才喝了一口,慢慢地咽下肚。

我才知道,红酒要这么喝的。我连装不懂都装不像。

酒一下肚,我俩的话就多了。她告诉我她去法国留学过,什么学校我没记住。她回国后不想在演艺圈中混了,为跟母亲在一起,便回到小县城,开了这不死不活的琴行。

“你父亲呢?”

“他到处跑,我也不知他在何处。”

“你母亲呢?”

“她去旅游了,过几天回来。”

我们又喝了几杯,接下来说的聊的就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拿出口琴疯狂地吹,她弹吉它不停地唱,在架子鼓中乱敲一通。一直到有人敲前头的店门,叫道:“喂!殷老板!半夜三点钟了,还让不让人睡啊!”

“扶我上楼去。”她醉熏熏地说。

于是,她的身体是我那晚演奏的最后一件乐器,直到琴师和乐器都精疲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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