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火药桶”巴尔干半岛,给电影艺术家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生于萨拉热窝、祖先是塞族的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想象力之神奇、瑰丽,犹如误入凡间的精灵,除了让观众失望,没有他做不出来的事情。1993年,库斯图里卡邀约极端反共、反自由民主的塞尔维亚激进党主席沃伊斯拉夫•舍舍利在萨拉热窝街头以手枪决斗。可是,谁愿背负毁灭欧洲文化英雄的千古骂名?
性格比“火药桶”还要火爆的库斯图里卡,30岁便以《爸爸出差时》(1985)荣获戛纳金棕榈大奖。1948年南斯拉夫与苏联彻底决裂,报纸刊登了一幅政治漫画:马克思坐在桌前,背后的墙上挂着斯大林的画像(讽刺斯大林不知天高地厚,个人崇拜超越了马克思)。一句“太过分了”的随口评论,使得米萨成为“斯大林主义者”,享受“出差”(劳改)待遇。影片主线由米萨的小儿子马尔克的梦游(一个国家和民族迷失了前进的方向)串联,以马尔克梦游时的狡黠微笑结束:一直都在梦游的“我”,终有走出困境的一天。
《你还记得多莉贝尔吗》(1981):你还记得弹过的第一把吉他、把你从少年变成男人的姑娘和那只被催眠的兔子吗?荷马史诗将人性赋予神,而人则充满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性;库斯图里卡反其道而行之,揭示人的兽性和异化,赋予动物以神性,以人与动物的和谐关系反衬人类社会自我相残的恐怖,似有基督、释迦牟尼担负人间所有罪恶之意,与荷马形成路径不同的两座人文主义高峰。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爸爸出差时》马尔克用防备他梦游的铃铛扰乱父母的春梦、《流浪者之歌》(1989)煮得稀烂的火鸡和嫌贫爱富被丈夫直接挂到墙上的妻子、《寻梦亚利桑那》(1993)特立独行的猪和在空中漫游的比目鱼、《地下》(1995)发射炮弹的猴子、《生命是个奇迹》(2004)市长在隧道里用卫星设备打色情电话以便自慰,迷恋足球和吉普赛音乐的库斯图里卡,有一颗狂野的心,在他的镜头里,巴尔干的战争、爱情和友谊交织着惊心动魄的写实和不可思议的狂欢:绝望的生命、充满希望的未来,在黑色幽默、吉普赛音乐的包裹下,欢欣、痛苦都呈现出疯癫的状态,与狂乱的世界达到一种微妙、动态的平衡,艺术品质高得让人必须脱帽致敬,实可谓:言浅意深,韵趣高奇;嵯峨萧瑟,真不可言。
有别于印度电影《大篷车》(1971)的浪漫,吉普赛人的谚语对四海为家的处境作了沉痛的告白:“让我站着下葬,因为我一生都在跪着生活。”胖嘟嘟的新娘愤怒地抽打醉得不醒人事的新郎,拉开了吉普赛史诗《流浪者之歌》的序幕,魔术、占卜、漂泊、浓烈的亲情、不知疲倦的歌舞伴随着千年孤独的吉普赛人;纯朴的贝汉阴错阳差地卷入一个犯罪团伙,历经酷刑、乞讨、盗窃、欺骗,在意大利用一场复仇完成了救赎。
除了自由,还有什么值得你魂牵梦绕?每次看到中国农民自制飞机的新闻,心潮起伏的我都会想起不朽的《寻梦亚利桑那》:你好,哥伦布!尽管从巴尔干来到亚利桑那,吉普赛手风琴换成了墨西哥吉他,对自由的热爱仍是库斯图里卡不变的火红乐章,在梦想与命运的冲突中折射生存困境,赞美人类勇于冒险和探索的珍贵品质。
更多的人死于心碎。阿克塞的叔叔、汽车经销商里奥希望自己卖出去的豪车叠加起来能够到达月亮,他训斥手下的员工:我为你提供工作和对时尚的品味,而你干了些什么?员工骄傲地回答:让卡迪拉克的耗油量百公里减少10公升。这种廉价汽车的追求令里奥勃然大怒。不料,经济危机和环保时尚的兴起,毁灭了里奥的美国梦。
为了心爱的表演艺术,阿克塞的好友保罗忘了泡妞,在观众的嘘声中模仿《愤怒的公牛》(1980)兄弟吵架的场面;表演比赛中,保罗模仿《西北偏北》(1959)飞机追杀的著名段落,精彩程度甚至超过了卡里·格兰特,但评委并不买帐。等到生活中遭遇飞机险象环生的追逐,保罗破口大骂《西北偏北》是个白痴电影。叶公好龙的喜剧意味和梦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让观众绝倒的同时,开始怀疑人生:你的梦想,是否真的为你想要?
艾琳娜与格蕾丝母女俩,体现了两个极端:前者渴望飞翔和生命的灿烂,后者热衷于自杀以早日投胎做个乌龟。帮助艾琳娜制造飞行器的阿克塞,体会到了实现梦想的艰难,转而发现格蕾丝才是他的真爱。乌龟象征坚硬的外壳和敏感而柔弱的内心世界,可谓咄咄逼人的格蕾丝的真实写照,当她毅然举枪自尽,雷电恰好击中仙人掌,燃起一团为生命加冕的圣火。
“用时间来流浪、用身躯相爱、用灵魂歌唱、用生命去遗忘。”吉普赛人的音乐及其达观、自由、桀骜不驯的生活态度,深刻地影响了库斯图里卡。《寻梦亚利桑那》嘲讽庸俗化的美国梦:“工作就像是帽子,即使你没穿裤子也不会感到羞耻,只要你还戴着帽子。”换句话说,吃饭是为了生活,生活绝不是为了吃饭。因纽特人、哥伦布、比目鱼、红气球、乌龟、仙人掌、猪,丰富的意象无不是在强调生命本真的价值,不应被“工作”或任何标签束缚。
铁托时代以铁腕手段打击极端民族主义势力,各民族尚能和睦相处。1980年铁托去世,“大塞尔维亚主义”者来了精神,少数民族的噩梦开始降临。库斯图里卡怎样看待分崩离析的南斯拉夫?1995年,这个欧洲最杰出的天才导演用锋芒毕露、充满史诗气质的《地下》回答了这个问题,再获金棕榈大奖。
我心狂野的背后,有多少泪水、哀愁!《地下》荒诞、犀利、神经质而又充满赤子情怀,用歇斯底里的酒神精神表达对自由、理性的向往,哲学家的睿智与人生的苦涩狭路相逢,精英视角呈现大众口味,出其不意的恶趣味和反英雄叙事,大量的象征和隐喻,历史镜头的穿插和嫁接(你甚至能看到华国锋出席铁托葬礼的镜头),让167分钟的影片异彩纷呈。
唐骏说能骗到所有人就是成功。《地下》让人想起《罪恶之城》(2005)的一句台词:权力来自说谎,谎言大到这个世界也跟着你玩。难怪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疯狂地赞美劳动,独裁者对人民的歌颂响彻云霄,脑满肠肥的将军躲在后方大喊勇气和牺牲精神,领袖总是煽动别人去当烈士。
《地下》的两位主角马克和库夫,不复《桥》(1969)、《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1972)等影片里高大全的革命者形象,取而代之的是对他们无情、辛辣的嘲讽。影片开场戏是德军轰炸贝尔格莱德,正在嫖宿的马克,在性工作者惊慌逃命之际,于漫天炮火之中,依然有条不紊地通过自慰达到高潮;而库夫不顾妻子的劝阻,火烧眉毛仍坚持大快朵颐。
这些令人捧腹的细节深刻地反映了马克和库夫的个性:前者是个无耻的享乐主义者,后者是个无所畏惧的亡命徒。抢军火为的是卖了钱寻欢作乐,刺杀德国军官也是因为争风吃醋,抢人家的情妇娜塔丽。
电击、手雷都奈何不了的库夫充满象征意味:骗取群众的信任与支持,你可以在任何严酷的环境下生存。更为讽刺的是,库夫也成了受骗者:战后马克作为铁托的亲密战友、党和国家的领导人现身于盛大的阅兵式,暗地里安排弟弟伊万与库夫等人在地下兵工厂制造武器,把库夫的意中人娜塔丽从床上培养到了主席台。
“民众啊我们不会令你们失望大难之际我们党就是领袖”,这是被沃伊斯拉夫•舍舍利称作朋友的萨达姆写下的诗句。谎言大师喜欢给自己披上一件浪漫、迷人的诗人外衣:在库夫塑像的剪彩仪式上,马克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一首自己创作的诗歌,隆重纪念这位国家英雄和亲爱的战友:“为何风吹打我们兄弟的窗户风在吹,天空和我们都在啜泣。”
为欺骗地下的人们继续生产武器,马克处心积虑制造战争正在进行的种种假象,假命令、假新闻、假警报、假情书、假勋章、假装被纳粹毒打。德寇亡我之心不死、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警惕日本军国主义复活,国会、工会和教会被共产党渗透(麦卡锡主义),恐惧使人团结并放弃理性思考,中外皆然。小到地下兵工厂,大至整个国家,封闭的环境是谎言盛行的温床。
随波逐流的娜塔丽,一心想照顾好瘫痪的弟弟,只能在坦克上大跳炮管舞宣泄内心的苦痛。猩猩误射的两发炮弹打穿铁壁(被愚弄的人还不如动物聪明),国家机器仍在试图掩盖这一重大丑闻。地下的人们重见天日,悲剧却远未落幕。
1990年代,神秘失踪的马克夫妇成了国际军火商,死于自己售出的武器。谎言世界建立在沙滩之上,哪里经得起时间潮水的冲刷。《地下》再一次证明:你能在任何时间修补任何一个漏洞,但无法在所有时间修补所有的漏洞。
长期旅居欧美的库斯图里卡对故土充满了眷念,影片结尾,死去的亲人获得新生,反目的朋友重归于好,在一起纵情歌舞;脚下的土地逐渐脱离巴尔干半岛,驶向不可预测的大海,似在暗示南斯拉夫的解体,以及斯拉夫人坎坷的命运。
库斯图里卡的下一部作品是描述墨西哥革命的《潘奇奥·维拉的七个朋友和六指女人的故事》,光是这个极富库氏幽默的超长影名即已吊足了影迷的胃口。对库斯图里卡不让荒诞、狂放流于荒唐、粗俗的控制能力和分寸感,就算五体投地也无足表达敬佩于万一;他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及独超众类的表现,将电影艺术的魅力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犹如暗夜里衔枚疾进的铁血军团,气势磅礴,无可抗拒。(原载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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