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独自凉
平生只爱江湖美,一入江湖岁月催。1920年代兴起的武侠片根植于中国历史悠久的武侠文化,转眼已愈90个春秋,成为备受青睐、最具中国特色的影片类型。在文化产业被确定为国家支柱性产业的情势下,未来几年内地票房很可能保持30%以上的高增长,武侠片能从这块蛋糕里切走多少?梳理武侠电影的发展轨迹,或可洞悉刀光侠影的未来。
始于“不务正业”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有纷争就有侠客的用武之地。韩非子的《五蠹》用寄生虫“蠹”形容“以武犯禁”、不事生产、被权贵包养的侠客,视其为威胁王权的祸端;“至相如属笔,始赞荆轲”,相如之后,《史记》盛赞侠客“言必信,行必果,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立意较然,不欺其志”;李白推崇的游侠,“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与宝马银枪、功成身退的美国牛仔异曲同工。
物不得其平则鸣。面对不公不义、暗无天日的丑恶现实,所有愤怒、慷慨、忧伤、芳洁之情,不能无所寄托;一切苦难和对正义力量的渴望,亦不能不有所抒发。
1920年,由“不务正业”的商务印书馆出品、26岁的任彭年执导的中国第一部类型片《车中盗》,改编自当时流行的美国侦探小说《焦头烂额》,主角是一位在火车上抓贼的侦探,“相当程度上影响了中国今后的武打和侦探电影”。任彭年后来一口气拍了长达13集的系列片《关东大侠》,成为中国第一代武侠片导演。
1922年上海《红杂志》开始连载平江不肖生(向恺然)的传奇小说《江湖奇侠传》,发誓要在电影方面“替中国人争回一点体面”的明星公司创办人兼导演张石川,据此书改编的武侠片《火烧红莲寺》,1928年5月13日于上海中央大戏院首映,火透大江南北,三年之内连拍18集。各大电影公司闻风而动,陆续推出200多部武侠电影,掀起中国第一波武侠片创作热潮。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脱离抗日救国主题的武侠神怪片招致舆论的猛烈批评:“一方面造成理想成事实的神行万能,以至于四川峨眉道上有许多神经疯狂者跑上去,另一方面还造成野蛮的英雄主义,到处动手打人。”1932年6月,国民政府电影检查委员会发布公报,认定《江湖奇侠传》“荒诞不经,有违党义”,“红莲寺影片完全取材此书,其传播之广,为害之烈,甚于书籍”,“即行撒销红莲寺影片各集之准演执照”。当局查禁了60余部武侠片,并通缉相关制作人和导演。
何谓普世价值?但愿人间留侠气,不教狐鼠敢相侵:从荆轲刺秦到施陶芬贝格刺杀希特勒,从梁山好汉、三侠五义到罗宾汉、佐罗、蜘蛛侠、蝙蝠侠、钢铁侠,反抗暴政、匡扶正义、锄强扶弱、急人之难、挽狂澜于既倒,用文字、影像讴歌丹心侠骨、英雄主义、骑士精神的伟大和崇高,激发人们与战邪恶的豪情,实为人类社会共同的主旋律,非一纸倒洗脚水连孩子一起倒掉的禁令所能遏止。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电影人转战香港,1935年3月推出第19集《火烧红莲寺》。1949年,导演胡鹏拍摄了以广东传奇人物黄飞鸿(1847年—1924年)为主角的《黄飞鸿传》,轰动香江。“一生颠沛流离、坎坷困厄,驾鹤西去的时候,后人甚至无力殡葬”的黄飞鸿至此成为武侠电影的著名品牌,上百次被搬上大银幕。
新武侠鼎盛时期
1954年梁羽生发表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山之作《龙虎斗京华》,金庸、古龙、温瑞安相继出手,为武侠片提供了丰富的剧本素材。1964年,长城影业公司推出香港开埠以来第一部票房破百万的武侠片《金鹰》,开启新派武侠电影的浪潮。张彻、胡金铨、楚原、张鑫炎、徐克、袁和平、程小东群雄纷起,将武侠片推向全盛时期。
指心而誓,男儿不死何用?描述抗日英雄的《大上海1937》(1986年),让内地观众第一次领略了“香港电影一代枭雄”张彻的风采。“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票房大卖的《独臂刀》(1967年)确立了张彻电影的风格:男人视死如归、肝胆相照的血性和情谊在血肉横飞的暴力场面中升华,即萧萧易水,亦将羞而不流。这种有仇必报、重然诺轻生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价值观,深刻地影响了后来的香港黑帮片。
“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义薄云天的《水浒》统摄了张彻及其弟子吴宇森的灵魂,为朋友两肋插刀义不容辞,卿卿我我叽叽歪歪怎么可以?有个段子很能说明张彻的为人:被车门夹住手指的他,没有责怪关门不小心的司机,而是若无其事地径自走开。目睹现场的香港记者林冰说:“这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不应该当导演,应该去当丘吉尔。”也只有男人味道很浓的张彻,才拍得出那些快意恩仇、令人血脉贲张的武侠电影。
偏重于意境渲染的香港导演胡金铨,以《大醉侠》(1966年)、《龙门客栈》(1967年)、《侠女》(1970年)奠定了自己的江湖地位。李安认为胡金铨“很中国,很现代,很有独创性”,“很现代”只怕未必。由于受到包括武侠小说在内的思想资源的制约,武侠片大多遵循除暴安良的传统套路,让人想起鲁迅、毛泽东对《水浒》的评价:“因为不反对天子,终于是奴才”、“只反贪官,不反皇帝”。
章太炎云:“古之学者,读书击剑,业成而武立,是以司马相如能论荆轲。”胡金铨推崇的儒侠境界可以归结为:日则练剑、夜必读书,“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竹林大战、客栈激斗、塞外喋血,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中国文化的空灵飘逸之美、强烈的国家主义和忠君情结,浸透了胡金铨的每一个镜头。这种优美的画面和爱国等于爱朝廷的价值观被张艺谋的《英雄》(2002年)推向了极致。
抽离具体的历史情境,《英雄》和平、统一的主题成了空中楼阁,荆轲、高渐离躺着也中枪:尔等不识天下大局,险使和平之幸福时光化为乌有。此说成立,吴三桂诚可谓天地英雄。痛失爱侣陈圆圆的吴总兵化悲痛为力量,冒遗臭万年之大不韪,毅然引清兵入关,加快了统一大业的进程,民众得以早日结束战乱之苦。几位“英雄”或轻将性命托付与竖子,或见识浅陋,与秦王奢谈“天下”,跟那些引皇帝老儿为知己的穷酸书生如出一辙。什么天下?天下苦秦久矣:博浪金椎,惜乎不中秦皇帝!
受改革开放之惠,内地也开始引进、制作武侠片。1979年意大利剑侠片《佐罗》令国人如痴如醉,法国影星阿兰•德隆成为英俊、潇洒的代名词;1980年北影厂出品的武侠片《神秘的大佛》,十几万元的成本,居然卖出440个拷贝!1982年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让内地观众真正体会到了武侠电影的魅力,当时我看的是空前绝后的凌晨6点的那一场,可见此片的火爆程度。前往河南少林寺习武的青少年犹如过江之鲫,家长的报警电话此起彼伏。1983年内地首次引进的香港电视剧集《霍元甲》(1981年),为武侠热火上浇油。
晚清公案小说《施公案》中被官府招安的绿林豪杰黄天霸,1920年代两次被搬上大银幕(《黄天霸》、《黄天霸招亲》)。1987年北影厂导演李文化执导的《金镖黄天霸》,描述黄天霸单枪匹马劫法场功亏一篑,为给大哥报仇行刺扬州知府,失手被擒后充当朝廷鹰犬,将待自己恩重如山的义兄、义嫂和众家兄弟赶尽杀绝,得到康熙的召见和封赏。影片技术上尚显稚嫩,好就好在彻底颠覆了邪不压正、好人最终胜利的情节模式,深化了正义终将、但不是每次都能战胜邪恶的主题,堪称1980年代反思传统的启蒙浪潮在武侠电影方面结出的硕果。
1990年代武侠片进入“徐克时间”,《黄飞鸿》系列、《笑傲江湖》系列充分展示了徐克、程小东对侠义和暴力美学的理解,节奏明快、剪切凌厉、群星荟萃的《新龙门客栈》,成为影迷口耳相传的经典。
又一波新武侠来袭
有鉴于精忠报国、行侠仗义、拜师学艺、报仇雪恨的武侠片泛滥成灾,电影人开始借武侠酒杯浇自家块垒,形成又一波新武侠电影。其中的佼佼者当推《双旗镇刀客》(1991年)和《东邪西毒》(1994年):前者直指人性的高贵和冷酷,不必剑拔弩张,洞穿已过七扎。后者举重若轻,大至宇宙人生,小到一个鸡蛋;苍劲粗粝的影像风格、一言难尽的爱与哀愁,挥洒着侠客的恩怨和生命的悲情,加之风华绝代的林青霞、张国荣超水平发挥,自然笑傲江湖。
2008年5月18日,全新数码修复的“终极版”《东邪西毒》于戛纳举行全球首映。一部14年前的电影在首轮发行完成后再次挺进院线,以此宣示影片的经典地位和受欢迎的程度,在中国电影史上绝无仅有。林青霞说她终于看懂了影片:“不知道是不是王家卫的思想领先了我们整整十四年?”
没看懂不要紧,充满灵气的林青霞照样将慕容燕、慕容嫣的矜持、妩媚、哀伤、决绝、痴情、疯狂演绎得淋漓尽致;欧阳峰是张国荣从一个明星成长为一名演员的标志:“有很多人喜欢我在《阿飞正传》、《霸王别姬》中的表演,我自己喜欢《东邪西毒》。”“终极版”输入马友友的新鲜血液,是锦上添花还是画蛇添足?
双脚踏翻尘世浪,一肩担尽古今愁:老版的音乐苍凉、雄浑、大气,舍我其谁、虽千万人我往矣的侠者之风迎面而来,似盲剑客向马贼发起自杀性攻击一般荡气回肠。命运无可避免,怨天尤人何如针锋相对,让下一个伤口在前方等我:你好,哀愁!
21世纪的新武侠
“江湖里卧虎藏龙,人心里又何尝不是呢?”2001年,李安根据王度庐的小说改编的同名影片《卧虎藏龙》,捧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等四项大奖,于世界影坛掀起武侠电影风潮。
班固《汉书》批评司马迁对游侠的歌颂是“退处士而进奸雄”,因为侠客只是“藉王公之势”“取重诸侯,显名天下”。出乎编导意料的是,《卧虎藏龙》以大侠李慕白将价值连城的青冥剑送给京城的贝勒爷展开故事,恰好为班固的指控提供了新的证据。
锋剑霜刀何相逼,只叹江湖几人回。以人文精神取胜的李安,为一个残酷、无聊而又浪漫、缠绵的江湖涂抹了一层淡淡的哀伤:独自闯荡江湖的玉娇龙,对江湖、人心、爱情彻底幻灭,投身万丈绝壑。
在加缪看来,只有自杀才是唯一值得严肃思考的哲学问题:“自杀是对个体生存意义和个体所在社会的否定。”初出茅庐的章子怡能够演出一位古代叛逆少女内心变化的层次感,足见导演功力。
孔子提倡君子不拘于小信:“君子贞而不谅。”孟子强调:“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儒家认为服务于道义的诚信才能称之为诚信,“君子”、“大人”为了大义不必拘泥于信用的小节,诚信是可以灵活掌握、变通的手段。有个叫陈可辛的导演对此不以为然,用《投名状》讲述了一个关于诚信的悲剧,戳穿投名状、江湖义气、为穷人打天下的弥天大慌,表达对契约精神的终极渴望。这部反类型影片的细节处理、武打场面乏善可陈,但在整体上极大地拓展了武侠片的视野和格局,成为2008年汉语影坛的获奖专业户。
中国为何没有黑泽明
与中国同时起步的日本武侠片,动作设计不如袁和平们华丽、刺激,艺术品质却一马当先。张彻的《边城三侠》(1966)即从日本片改编而来:“片中只有三侠,没有边城。”其成名作《独臂刀》的灵感亦来自日本剑戟片《座头市》系列。看看《罗生门》《七武士》《乱》在中国电影人心目中的地位,就知道黑泽明对中国武侠电影的影响有多大。“富士山、艺伎、樱花”的日本形象,早已变为“黑泽明、索尼、丰田”,黑泽明已然是日本、乃至东方软实力的象征。
黑泽明诞辰100周年(2010年),全球都在纪念这位影像大师,不少媒体提出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为什么中国没有黑泽明?
《侠女》、《十面埋伏》(2004年)等影片对竹林大战的表现,明显受到《罗生门》利用山林的光影变化拍摄追逐场面的影响,黑泽明缜密、宏大的叙事能力和批判性思维,在中国武侠片里却付之阙如。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赤壁》里小乔的这句台词出自《孙子兵法》,因《影子武士》(1980年)对“风林火山”的彰显而名扬天下。吴宇森有心致敬黑泽明,后者凝重、大气的魂魄,《赤壁》可曾梦见?
织田信长获悉心腹大患武田信玄早已在三年前死去,震惊、欣慰、惺惺相惜——百感交集的他且歌且舞:“人生在世五十年,大千世界一瞬间,人生不过南柯一梦,幻境一场;生命有界,终须尽。”影子武士高处不胜寒的悲凉,与织田信长人生的虚无狭路相逢,令这部史诗大片闪耀着人性的光彩:
生命意味着什么?无数勇敢的生命流淌着无尽的鲜血,真的都有那么重大的意义?
征霸天下的烽火中,除了杀伐、权谋和欲望,还有人性的挣扎和反省。《赤壁》呢?也有挣扎,一只难产的小马驹在诸葛亮的手中挣扎!中国没有黑泽明,良有以也。
一个人的才华是有限的。何平《双旗镇刀客》之后再无佳构,徐克《蜀山传》(2001)、《七剑》(2005)口碑奇差。颠峰过后,避免下滑得太厉害的唯一方式就是不断地重复自己:1994年之后的王家卫,若《重庆森林》(1995)、《春光乍泄》(1997)、《花样年华》(2000),不过是变着花样讲述《东邪西毒》已经讲得非常透彻的爱情悲剧。《2046》(2004)、《蓝莓之夜》(2007)令人失望,这才有了《东邪西毒:终极版》,华而不实的《一代宗师》,只是过目即忘的一地鸡毛。
水涨船高,提升武侠片的品质不能只靠个别精英的努力。开辟武侠电影的新纪元,不仅意味着技术上的革命,还需要文化产业管理者打造一个宽松的创作氛围和规范的市场机制,让电影人和武侠小说作者的想象力插上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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