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独自凉
县城三部曲(《小武》《站台》《任逍遥》)让贾樟柯成了中国地下电影的著名标签。县城之外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地下状态无票房有口碑,浮出地面何以两者皆空?贾樟柯的迷茫,也是王小帅、娄烨等第六代导演共同的境遇:艺术追求、票房压力和“万山不许一溪奔”的审查体系,令他们无所适从。
戴着镣铐的舞蹈,怎能塑造自由的性灵?作为贾樟柯浮出地面的尝试,《世界》(2004)与其大而无当的片名一样平庸;《三峡好人》(2006)摘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大奖,但艺术品质与县城三部曲已不可同日而语,毕竟后者是从他血管里流出来的东西:“拍电影,拍的都是我的间接经验,现实发生什么我就拍什么。”
1889年1月3日,一个车夫在都灵卡罗阿尔伯托广场鞭打一匹老马,尼采上前抱着马哭了起来,然后昏倒了;21世纪山西某工地,车夫拼命抽打不听使唤的马,愤怒的大海(原型胡文海)一枪干掉了车夫。
以胡文海、邓玉娇、周克华、富士康员工自杀事件为故事原型的《天注定》,不乏优点。路过的警车让枪口下态度软弱的会计突然变得强硬,说你打啊,大海毫不犹豫地满足了他;翦除来自外部的强制,打死都不愿挪窝的马跑得那叫一个欢快;十字路口的伟人雕塑和折子戏《林冲夜奔》(官逼民反)、《苏三起解》(蒙冤受屈),充满寓意。
第一个故事如贾樟柯所言:“村庄的政治腐败和贫富分化让普通农民举起猎枪。”因挂号信未写中纪委的详细地址,邮局小妹拒绝受理,大海怒发冲冠,认定权贵的魔掌伸进了邮局;将就别人的碗筷吃面、不讲卫生的大海,不会关心尼采才会考虑的哲学问题,杀掉虐待马匹的车夫,动机何在?就不能鸣枪示警?当众向富豪发难、让人难堪,就不能换一个更有人情味也更符合生活逻辑的方式?
导演试图呈现一个缺乏常识、粗鲁、执拗、冷血和痛恨腐败的复杂人物,但却忘记了,倘若大海如此愚昧、不明事理,绝不会为了公益大发布衣之怒。生活中的胡文海杀红了眼,也曾滥杀无辜,那是在穷尽了包括上访等救济手段之后的绝望,何况,“曾经多次和村民向有关部门检举反映都石沉大海”的他,连写信这样的常识都欠奉,未免太过离谱。
简而言之,这是一部好的坏电影,好在直面现实苦难,坏在无法真切地描述这种苦难。对人物穷尽司法救济的省略与敷衍,严重削弱了影片的批判力量和艺术品质。
久未张开自由的翅膀,贾樟柯重新翱翔天际似乎还需要一点时间来倒换时差。将小玉(原型邓玉娇)设置成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强调她身上的侠女气质,自无不可;但动作场面的水平,与三儿(原型周克华)杀人抢劫的段落相去甚远。
富贵逼人、富贵再三逼人,小玉忍无可忍的正当防卫,居然被演绎成胡金铨式的侠女造型。侠女气质重在气质,用舞台艺术的方式去表现打工妹情急之下的本能反应,无疑是刻舟求剑,令人大有脱戏之感。
加缪认为自杀是唯一值得严肃思考的哲学问题:“自杀是对个体生存意义的否定和对个体所在社会的否定。”尽管自杀事件的细节不无瑕疵,但仍然是《天注定》水平最高、故事最为饱满的段落。为逃避对受伤工友的补偿,小辉跑到东莞一家夜总会打工。充满人性弱点的他,在友情、爱情、亲情方面的挫折和失落,以及繁重、枯燥的工作,令非常突然的自杀显得无比“自然”。相比之下,三儿的暴力犯罪就缺乏足够的铺垫。
“在这残酷的时代,我歌颂过自由,并且为那些倒下去的人们,祈求过宽恕同情。”《天注定》着力表现这个华丽、苍白、无情的时代,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群体的压抑、冤屈和愤怒,自有其价值在。放到暴力美学的层面,观众理应有更高的要求。充满死亡的暴力影像,忍、还是残忍之间,有太多的空白等待填补,需要艺术家的提炼和想象,用镜头精准地呈现人物清晰的行为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