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尾并没有骗我,不久后,处里果然就接到了党委的通知,要求我们处下派工作人员到各二级单位去搞青工思想调研。通知强调,“必须牢牢掌握青工思想动态,摸清青工对企业改革的认识和态度”。
我没有心情去仔细研读堂而皇之的枯燥八股理论,唯独对“下派”一说倍感兴趣。看到通知,我便兴高采烈地闯进了老尾办公室,要他兑现承诺,把我给派下去。我提这份要求显然在他意料之中,可他却拿腔捏调,和我玩起了猫耍老鼠的游戏。
老尾听完我了的陈述,面无表情,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然后斯条慢理地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想下去搞调研?”
真是他妈的废话,要不,我找他干嘛来了?但看他这副一本正经的严肃样,我忍住没有骂出声来,只是点点头。
他又问道:“这么主动,是有原因的吧?”
主动你奶奶个腿,要把我外放,这可是他先提出来的,才几天时间,哪会说过就忘!我终于意识到他是在玩我,便随口胡扯道:“当然有啊,无非就是鞠躬尽瘁,争取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多做贡献呗!”
老尾再也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他说:“哟,觉悟挺高嘛,真没看出来。”
我说:“你看不出来的东西多了,开会时闻到一股臭屁味,你能看出来谁放的吗?大姑娘怀孕一个月,你能看出来谁干的吗?”
老尾乐了,笑道:“别拿歪理跟我胡搅蛮缠,也别跟我猪鼻子插葱——装象,还争取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多做贡献呢,就你这号的,不挖社会主义墙角,就算已经烧了高香。”
从开始读书到现在,不知是不能开窍还是什么其它原因,“社会主义”在我脑子里一直都是个云里雾里的概念,怎么看怎么似是而非,不明白具体镜像。所以,我说“争取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多做贡献”固然是一派胡言,但老尾的“不挖社会主义墙角,就算已经烧了高香”也是典型的冤枉我。不过这会儿,我可没心情和他高谈阔论哲学问题,只是一心想让他松口,让我下单位。
于是我嬉皮笑脸地说道:“我这号的怎么了?我这号的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受党教育多年,就不允许有点儿崇高觉悟?”
老尾大概也不想扯太远,他说:“别再绕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老老实实地说明为什么非得要下单位去。要是再胡说八道,你的要求,免谈!”
我瞬间明白了老尾想干什么,于是赶紧换了副一本正经的面孔,告诉他这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想趁这个机会假公济私、公私兼顾一下,到下面单位里去泡个美女回来。
我说:“您看我老大不小的,也该找个老婆了,就算我不为自己打算,也得考虑香火传承吧?毕竟我是家里的唯一男丁,责任重大呀。再说了,革命也需要下一代接班人嘛!香火传承也许可以拖一拖,革命大事却耽误不得,您说是不是?”
老尾说我还是在胡说八道。他说:“第一,我太了解你,知道你从来就没什么香火传承概念,把这当理由,摆明了是谎言;第二,公司机关这么大,姑娘那么多,到现在都没有你能看上眼的,还能看上下面单位里的?”
我说领导您有所不知,以前我确实没香火传承概念,可今时不同往昔,如今老太太逼着我有了。前天回到家里,老太太突然就和我大谈特谈起了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然后就非要拉我去相亲。
我继续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老太太这人你知道,她才不管我喜不喜欢呢,不管是个啥玩意,只要她看上就行。我是真怕她给我折腾出个母夜叉来,只好骗她一个月后带女朋友回家。可我哪有什么女朋友啊,这不就得现找嘛!”
老尾看我说得这么严肃,疑惑道:“真的假的?要真那样,你大可以在公司机关里处一个呀。眼光别太苛刻,机关里好姑娘也不少。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
我连连作揖告饶,说机关里不是老娘们就是小娘们,在这儿给我再找个妈倒凑合,反正她们都和我家老太太一样,也是一天到晚张家长李家短地唠叨个不停。
“可问题是,我是找老婆呀。”我说,“领导您仔细数数,现在机关里没主的小妞儿还剩几个?就算有几块,也全是别人挑剩下的歪瓜裂枣,您硬逼着我收破烂,不是坑我吗?所以您还是高抬贵手,让我下去走一圈吧。到下面单位就不同了,那是佳丽遍地,美女如云,不仅可以大饱眼福,没准顺手就把老婆也给勾来了。”
“实话?”
“大实话,向毛主席保证!”
“还有没有其它原因?”
“连藏了那么点儿私心都被您看出来了?不瞒您说,我还想借机扬眉吐气一回。”我笑道,“您自个想想,咱们处白天没啥鸟事,晚上鸟没啥事,平时特不招人待见对不对?别人特不尿咱对不对?可这回不同,这回等同于咱们去考核他们的工作,钦差大臣的级别。下面单位那帮孙子为了拿大满贯,还能不对咱们费心招待?肯定只唯恐不周。”
“你小子要是有丁点儿级别意识,把这当回事,我早就跟你家老爷子交差了!”老尾摇摇头。
我笑道:“谁说我不当回事?我日夜指望着早日升官呢!”
老尾说:“跟我装了半天大尾巴鹰,不就是想下去吗?也别贫了,只要你保证别给我惹祸,我让你下去。”
“保证,坚决保证!”我低头哈腰地说,“多谢领导栽培!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我老尾叔亲。我这辈子点儿背,老是跟不对人,这回是苍天有眼了!”
老尾挥挥手说:“够肉麻的!滚吧滚吧!”
您可能会觉得老尾对我太纵容,认为我说话太放肆,缺乏对领导最起码的尊重。您一点儿没错,但我告诉您,我也没错。您不知道,只要我对老尾一尊重,他就会认为我和他太“生分”。“生分”是对人不亲热、冷淡、疏远的意思,在汉语里这俩字不是可以随便用的,陌生人永远不会对您说这个词——本来就相互不熟悉的两个人,谈得上什么“生分”?所以,能对您说这个词的人,必然有其特别身份,他不是您的熟人,就是您的亲人。
您也许要问了:老尾是你什么人?如果您忘性不大,可能还会记得我小时候曾经有过一位“小尾叔叔”,就是当年别人喊他“三个蛋”的那位警卫排长。恭喜猜对了,不错,老尾就是小尾,随着我的茁壮成长,以前的小尾叔也成长成如今的老尾叔了。
老尾是以正团职级别从部队转业到集团公司的,他到公司后出现过什么情况我不太清楚,总之等我进公司时,他已经是机关政研处的处长了。
有着这层原因,我俩关系自然十分密切。但若您以为我是那种依仗关系就蹭鼻子上脸的人,您就错了。得益于咱们天朝传统等级教育的熏陶,刚进公司时,我和别人一样对老尾十分尊重,一口一个“处长”,恭恭敬敬。可他跟我急,我尊重一次他就急一次。我涉猎比较广,除了数理化啥书都看,连《麻衣神相》都读得津津有味,当然也就包括看医书。中医原理告诉我,人着急是会伤身体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哪能让他伤了身体呢?本着为他人身体着想的崇高思想境界,我就遂了他的愿,不再刻意尊重他了。
至于说到他对我纵容,我一点儿也不否认。当我知道老尾是老爷子在以“托孤”的态度下把我交付给他,他又郑重其事地亲自跑到学校给我办入职手续的时候,我就清楚,今后他一定会纵容我——当然,也包括监管。比如刚才他想搞清楚我的某些想法,就属于监管手段之一,一旦老爷子问起来,他就有了说辞。我很清楚老尾的为人,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老爷子一手培养起来的,没有老爷子就没有他今天。有这种认识的人,身上一般都负有天朝五千年传统文化中的一个真传即“知恩图报”。老爷子就是典型例子,他认为他的荣誉和地位都是党给予的,便对党无限忠诚。
知恩图报是一种美德,只是有些人脑子缺根弦,报恩手法比较差,惟寄托于物质。这么干,一不留神就会变报恩为“行贿”,活脱脱害苦了恩人。当然,这等蠢事,跟随老爷子多年的老尾是肯定干不出来的,他走的是曲线报恩路线,我才是最大的直接受益者。只要在他职权范围之内,他对我的要求向来有求必应,比菩萨还灵。这次也同样,虽然磨叽了半天,最终还是满足了我的要求。于是,我暂时逃脱了在办公室里磨屁股的枯燥生涯,开始戴着安全帽,穿着防护服,人模狗样地每天在各下属单位间游逛。
下单位确实是件美差。各单位领导都清楚我下去的目的,无不满面春风,殷勤接待,唯恐找他们麻烦。同时,我在无数美女与帅哥之间游逛,以“领导”身份,假惺惺地向他们问长问短,不但名正言顺心怀叵测地记下了许多美女的电话,还由此结交了不朋友。
“老狗”,便是我这次下单位结交的朋友之一。
您别惊讶,“老狗”虽然是通过我才进入本公司的,但在这次下单位调研之前,我俩之间并无多少接触,对他的个性更不怎么了解,谈不上是朋友。我介绍他进公司,无非是出于报答。直到这次到了他所在的单位去调研,他才真正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没想到此时的“老狗”,居然已经当上了大车间的班长,不仅手下管着一群民工,连好几个有正式编制的员工也在他的管理之下。此情景让我颇感惊讶,摸了摸底才发现,原来此人非但仗义,工作态度也十分认真,责任心极强。他的车间主任告诉我,“老狗”虽说文化欠缺了点,可让他当了班长后,处理起班务来竟也有条有理,丝毫不逊色于其他班长。接着我又发现,他和我还有同样的嗜好,喜欢喝酒且量还挺大。我认为这样一个人是值得一交的,便开始刻意与他频繁接触;再后来,酒桌之上,也就常有了彼此的身影。
既然常在一起喝酒,席上就少不了谈资。酒这玩意,既壮怂人胆,也很容易地让人说豪言壮语。“老狗”酒后经常豪气吞云,那天当我们和一群民工稀里哗啦地喝到舌头僵硬的时候,他便当着众人面拍着胸脯,说出了如下话语:
“老子、老子这辈子,做定了城里人!不但要、要在城里扎根,还要把家人,统统接出来,一起过、过城里人的,幸、幸福生活!”
我热烈鼓掌,以示鼓励。不料我的掌声还没有停息下来,“老狗”就酒精发作,两眼一闭,摇晃着瘫软到了桌子底下。
酒醉后所说的话,基本属于胡言乱语,若当真,恐怕连年都要过错。因此,“老狗”胸脯拍则拍矣,也不见得有谁会放在心上,其中也包括我。没想到的是,瘫倒在桌子底下的“老狗”自己不但记得清清楚楚,还真把它当成了一件大事来做。一个月后,他果然就从家里带出来一个人,并宣布他的伟大计划,从此开始实施。
“大家都看到了吧?这是我带出来的第一个。很快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一直到把我的家人全部带出大山,大家一起过城里人的幸福生活为止!”
说这话时,“老狗”豪情满怀,似乎“城里人的幸福生活”对他来说,就像太祖形容的那样,已经是“一艘站在海面上已经露出桅杆的航船,一轮站在山巅可以看到的喷薄欲出的红日,一个躁动于母腹中快要出生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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