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无法用笔墨描述出“老狗”的侄女儿长得如何漂亮,但观感还是有的。她给我的直观印象,是皮肤很嫩很白晰,眼睛很大很晶莹。这两句话,都被我写在了当天的日记里。日记本现在我还保存着,可以做笔迹和书写时间鉴定。我提起这个事情,和后来风行天下的阿娇名言“很傻很天真”有关,我要证明,阿娇这句名言不过是我当年日记的2.0版本,版权在我,等哪天缺钱了,我可以去向阿娇追讨版费。
除了“皮肤很嫩很白晰,眼睛很大很晶莹”外,“老狗”的侄女儿还给了我一个气质上的印象,那就是单纯,单纯到不染一丝风尘。对一个人产生“不染一丝风尘”的印象,以前我也曾有过,只是对象比较特别,唯婴孩而已。
“老狗”的侄女儿当然不是婴孩。“老狗”是个未婚青年,还是男的,未婚男单枪匹马地带个婴孩出来混世,考虑到哺乳功能、夜半管护等抚育问题,显然有点不大可能。但话说回来,他侄女儿看上去年龄确实很小,一付稚气未脱的娃娃模样。按现在流行看法,十分符合“萝莉”标准。我当时估计,她的实际年龄,应该不会超过十五周岁。
为了印证推断,我向“老狗”求证。“老狗”却告诉我走眼了,他说,他侄女儿去年已经初中毕业,今年十七岁。
一个初中毕业、年满十七岁的少女,长得居然像未成年小女孩?我想,如果“老狗”所言是真的,那么除了先天性遗传和身患疾病之外,可能性只有一种,就是身体发育不良。我仔细看她的脸蛋,是一副吹弹得破、百里透红的样子,根本就不像身体有病。非此即彼,那必然是身体发育不良。我顿时就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以“叔叔”的身份,殷情地劝她多吃点儿东增加营养。
看我以对待饿死鬼的态度来对待侄女儿,“老狗”乐了。
“酒井哥,你以为她在家里就没有好东西吃呀?我们山里面,条件虽然差点儿,可我哥好歹是个村长,想吃点啥还是有的。我们家族那么多人,说起来就数她最宝贝,她是想吃什么,我哥就给她什么。”
“老狗”能说出这种话来,表明他显然不懂得什么叫“吃得好”。吃是一门非常博大精深的学问,这个世界上,有的人能像老妖怪般百岁不死,有的人出娘胎后却连天上有几个太阳都没来得及数清楚就跟他妈永别了,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没有吃好。这个“熊掌与鱼得啥好”的道理,不光我们亲爱的“人民公仆”早已十分清楚,科学家们也琢磨出了里面的道道。所以现在,专门研究怎么吃的书,像什么《营养学》、《食谱与营养研究》等,书店里一大堆,还畅销得很。这说明,真正懂得吃的人并不多,非常需要通过吃货专家们的开导,才能知道吃的重要性。
我说:“老弟,不是天天山珍海味就叫吃得好,天天青菜萝卜就叫吃得不好,吃是一门很深的学问,复杂得很呢!”。
“老狗”笑道:“吃东西还能有什么鸟学问?人一生下来,就是吃吃吃,也没看谁吃出个学问来。我说酒井哥,你的学问,不会是吃出来的吧?”
要明白地阐述这个问题,势必牵涉到很多学科,以“老狗”的知识底蕴,估计说了他也未必能懂。我不想多费口舌,便说道:“总之像你那样,以喂猪的精神来养人,只管吃饱肯定不行。你说侄女儿在家吃好东西,可你看她,长得像个瓷娃娃似的,我敢肯定,她的营养绝对不够。”
“瓷娃娃?你说她长得像娃娃?”“老狗”直摇头,“她这年龄的女孩子,山里和城里没太大区别,长得可不都是这样吗?你们城里姑娘在这个年龄,也和她差不多。”
我笑道:“你在城里呆了那么久,见到过十七岁的姑娘长得像个背着书包上学校的小丫头吗?”
“怎么没见过?城里学校刚毕业的初中女生,不也都这样吗?”“老狗”分辨说,“要是不信,你可以算一算呀,她是七八年生的,今年是九四年,七八到九四,可不是十七岁?”
我更正道:“你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呀?七八到九四,是十六岁。”
“老狗“掰着手指数了一遍,坚持道:“怎么会十六?七八到九四,明明十七嘛!”
这么简单的算术题“老狗” 掰着手指都会做错,真把我给愣住了。但随即我立刻明白了过来,“老狗”所说的,应该是虚岁。
一般来说,年龄的计算方法全国还是较为一致的,分周岁和虚岁两种。可在我们这个地区的农村,方法却比较特别。他们的算法是,人只要生下来,就得算一岁。也就是说,如果是腊月二十九生的,那么到了正月初一,尽管实际出生才刚满两天,也算是两岁;若再到来年的正月初一,则就算三岁了,依此类推。
听“老狗”这么一说,我开始怀疑他的侄女儿可能连十六周岁都不到。仔细一问,果然是这样。侄女儿生于一九七八年农历十二月,现在则是一九九四年阳春三月,实际上,她不久前才刚刚满十五周岁。
把一个刚满十五岁的女孩带到社会上,我搞不清“老狗”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按照法定年龄,让她去任何单位上班肯定都是不适宜的,那么,难道是让她来洗衣做饭或者是进城里游玩、念书?若是那样,靠“老狗“那点儿工资,非得变成杨白劳不可。
带着疑问,我问“老狗”:“你把侄女儿带出来,是想让在这儿玩几天呢,还是准备帮她找个好学校,让她继续去上学?如果要找学校继续上学的话,我可以帮忙,权当让她到城里复读一年。到明年中考时,我再想办法让她参加。”
“老狗”一直在不停地喝酒吹牛,已经有了些醉意。他摇摇头说:“让她继续读书?拉倒吧!她要真是块读书的料,我哥早就砸锅卖铁让她读下去了,哪肯让她出来?酒井哥,不瞒你说,我这次带她出来,是准备让她跟我一起到单位上班去的!”
我吓了一跳,提醒他说:“按照国家法律规定,她这个年龄上班属于童工。使用童工是违法行为,集团公司是不会要、也不敢要的。一旦被查到了,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你今天酒没喝多吧?脑瓜可别神智不清!”
“没喝多,清醒着呢!”
“那你还这么做?”
“老狗”笑了,说道:“什么童工不童工?国家的规定,只管你们这些第一世界里的正式工,我们这些第三世界里的农民工又没有正式工待遇,管个逑啊?我班里正缺人手,我问车间主任要过好几次人,他说我是班长,班里添个把农民工由我说了算。要是没有主任这句话,我也不会带她出来。”
“别老第一世界第三世界的,以后在我面前少扯这个蛋。”我说,“老狗啊,看不出你这人还挺小肚鸡肠的,严老屁胡说八道一句话,你还惦记个没完了,有什么好较真的?”
“老狗”突然严肃起来,说道:“当然要跟他较真,谁叫他看不起我们农民工?这个王八蛋,我不整死他都不算完,让他个第一世界去!”
想起其中的缘由,我感到有点可笑。严老屁其实也是一个人的绰号,由于事不关己,这位仁兄的尊姓大名我一直都没问过,只知道他是“老狗”班里的成员。至于人,那次下去做调研时“老狗”曾指给我看过,我还有点儿印象。当时这家伙手里拿着个工薪阶层少见的“大哥大”不知在和谁瞎聊,给人的感觉比较摆谱。
据“老狗”告诉我,严老屁是本市城镇居民,也是集团公司的正式员工。这人平时最喜欢在农民工面前表现自己强烈的优越感,比如单位发奖金时,他就会抖着现金,故意问农民工发了多少;发福利时,就会拖着装满东西得纸箱,问农民工有没有。最让“老狗”们生气的是,在大家聊天时,他总是竭力嘲笑农村人无知,农村落后。所谓“正式工属于第一世界、农民工属于第三世界”云云,就是他爆出的精彩言论。
这样一个以虚荣和所谓“自尊”包装自己的市侩,居然被他眼中“没素质、没教养”的农民管着,心里产生自卑感和不服气是一定的。身为天朝子民,在工作能力有限、调离岗位没门、上班依然得乖乖地听班长“老狗”调遣的情况下,为了找回心理平衡抬高自己。爆发伟大的阿Q式精神胜利法也很正常。只是他始料不及的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却为自己换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天朝的农民们天生具有“你对我好,我对你更好”的投桃报李传统,同时更具有“你对我坏,我对你更坏”的睚毗必报习性。惹怒了农民,他们会变得比不是善碴还不是善碴,历史上许多的王朝,毁灭都是源于惹怒了农民。严老屁惹怒了“老狗”们,“老狗”对他的态度就顺理成章变成了“既然看不起我们,那就让你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为此,“老狗”经常名正言顺地在工作中故意挑严老屁的毛病,只要稍微出现一点疏忽,便是一顿劈头劈脸的臭骂;工友们也常以“工作不能协调”、“配合不到位”等借口在领导面前刁难他,搞得他上下不是人。对这些招数,严老屁是又气又恨,却又始终无可奈何。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说道:“你们一天到晚老整严老屁,他也可能在找机会想整你们呢!你让侄女儿去单位上班,万一被他知道了底细,报到上面给你搞事怎么办?”
“老狗”还没回答,旁边一位农民工却猛地拍响了桌子吼道:“怕他个屁!那王八蛋胆子贼小,除了卖卖嘴皮子,还能搞出什么事来?他要真敢搞事,我抽死他你信吗?”
和农民工打了不少交道,我了解这帮人,他们一旦冲动起来,出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感到奇怪。但我明白其中的利害,依然说道:“你们讲义气没错,可如果严老屁只是据实向单位报告了侄女儿的年龄,你们动他手脚就没理由了。出了事情,责任会全在你们。”
那位农民工还想再说什么,“老狗”一摆手制止了他,说道:“没什么关系,我只要把侄女儿的年龄写成十八岁往上报就行了。这件事,只要今天在场的大家不说,就只有老天爷才会知道。”
一位和“老狗”同班、深知我和“老狗”关系的民工看了我一眼,对我说道:“就算被严老屁知道,也没啥事。我们班基本是老狗的人,没人会帮他作证。再说,车间主任也不会抓住这点事不放,他是领导您的好朋友,我们班又是车间里唯一的一个先进生产班组,产量质量考核经常都是第一。主任要的是这个,哪会有闲心来查侄女儿的年龄呀,您说是不是?”
我想了想,事情确实如他所分析,就没再说什么,只是提醒“老狗”们必须注意点,能不惹上的麻烦,尽量别惹上。
酒宴直至很晚才结束。出了饭店,一群人作鸟兽散后,我看了看侄女儿,还是隐隐觉得这事不妥当,便对“老狗”说:“你让侄女儿上班,真没什么意思,那么小的人,上啥班啊!”
“老狗”告诉我,让侄女儿出来上班,也是他哥的意思,他们不稀罕她能挣几个钱,就是想让她出来见见世面。再者,这么大的姑娘,总不能让她在山里闲呆着,一天到晚没事呆着,很容易会出事。
为了进一步说明让侄女儿出来上班的必要性,“老狗”又说道:“现在我们山里的姑娘小伙子,像她这么大的,全都出去打工了,我们算是方便的,离家不是很远,家里有什么事还可以照应着,有些人都跑去了广州、深圳呢!”
国营企业毕竟和广州、深圳的私营企业不同,用工有严格规定,一旦被劳动部门查了出来,麻烦就会很大。“老狗”不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我可一清二楚。
我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先和你们车间主任打个招呼,他那儿,我估计是不会为难你的。不过,你还是要小心,千万别被总公司的督查们查到了。”
“老狗”点点头说:“你尽管放心,我会注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