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老娘一辈子蛮孤独的。” 二人在粤汉码头附近上了丹丹的车, 车子沿江继续上行。舟廷又打开了话匣。
“母亲的前辈在集家嘴上首, 大新码头一线。 周家有实业:贸易行, 货栈。 汉江有十三条半木驳船, 手下雇佣几十人”。
早上, 老兄老妹乘轻轨线到宗关站,地铁站旁就是武汉市第十七中学。这是母亲读过的中学, 原来是叫汉口女二中,始建于1933年,与母亲同岁。 日本入侵武汉, 学校迁到恩施。 抗战结束后, 1946年迁回汉口。汉口女二中位于美丽的汉水河畔,宗关附近。1955年改第十七女子中学。 1968年男女合校。
该校的校训是“尚文, 厚德,砺志, 求美”。 看得出其与众不同。二人在校园转了一圈, 没有找到悠悠90年校龄的任何遗迹。
眼下丹丹的车子已进入了沿河大道。 长江在汉口侧的河岸道路叫沿江大道,武昌侧叫临江大道; 汉水的江边,汉口侧叫沿河大道;汉阳侧是不是叫滨江大道?
路显然窄了许多,车流也小了很多。路边人行道几乎没什么行人,路中间的路障显得更加高大威风。
“哦, 铁路桥到了。” 舟廷望了望窗外,说道。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舟廷颇有财不露白,富不露相的范。着装上看不出他是国字号政府部门正处,甚至有点邋里邋遢。有人恭维他不是有思想,就是有境界。大多数情况下,亲朋好友对他敬而远之,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他呢,看不上的人,不搭理,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一旦打开话匣,文思如泉涌,天南海北,听者云里雾里。 现在他十分隆重的提到一座铁锈斑斑的桥。木木如鱼刺鲠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木木出生在汉口,下放在汉阳,工作在青山,大学在武昌。 武汉三镇, 镇镇都有她的牢骚和烦恼,长江第一桥, 汉江第一桥第二桥,她骑自行车跌跌碰碰来来回回。怎么现在冒出个汉江铁路桥?它叫什么?
“什么铁路桥?”木木问老哥。
”还往前开吗?“丹丹又问了一句, 刚才她问了同样的问题。老兄老妹俩聊天没注意她那蚊子般柔弱细语。 丹丹话少,像她母亲。后来在媒体部门工作,话少嘴稳正好成了不可多得的优点。
“好了,好了。丹,掉个头,原路开回。” 舟廷不会开车,但只要他在场,他就是当然的领导。 说完,接过前面的话题:
“啧啧,这都不知道。过长江的火车怎么到京汉铁路的?” 他卖起了关子。
“嗯?”木木想了想。 江汉一桥, 二桥都是公路桥。后来修的什么第三桥晴川桥,月湖桥,汉江湾桥,古田桥,长丰桥,四环线江汉特大桥,三宫汉江公路大桥,京港澳高速公路桥,洋洋洒洒,敲锣打鼓,都是公路桥。
木木答不上来。
“能告诉你吗?” 老兄有点得意。
“特务来了,炸了怎么办?”老兄更加得意了。
“哦。。。。” 老妹惊讶道。
“母亲念中学,从集家嘴,沿汉江河边,走至宗关,附近的汉口女子二中,你今天看到了,有几里路?”舟廷一字一顿地说道。
汉口租界形成之前,汉水上帆樯最林立的地方,码头上搬运号子最响的地方,市民最稠密的居住地,市井文化最喧哮的地方:汉正街。汉正街起点在集家嘴。以前,集家嘴往返汉阳府的划子,是人力浆,每人/次3分钱。
五月的太阳,正午当空,街上打伞的人多了起来。舟廷说道: “母亲每天就是这样走的,有没有午餐,有没有水喝,还不知道。”
汉口女二中在宗关附近。宗关是清政府收税的地方。100多年前,浙商创办英国人设计的宗关水厂,给汉口人送来第一滴自来水。
车里暂时安静下来。坐在后排的丹丹父亲把保温杯打开,慢慢地往嘴里送。喝了一口后,他吐了口气,把水瓶放下来,然后眯起一只眼,朝保温杯里看,看还有多少水。车厢里温度有点闷,但谁都不开窗。
“母亲最喜欢李淑兰的’夜来香’。”喝了水的他,又来了精气神。
说起母亲喜欢唱歌, 木木脑海里想起了一段往事。
1968年10月21日,市革委会举行欢送大会。原市直机关干部4500人(约占市直机关干部总数的75%) 按班、排、连组成6个大队到几个农场和郊区搞“斗、批、改”,开始了在机关干部中“全面清理阶级队伍”的阶段。
建设局机关安排到市郊江堤公社,单位同意母亲可以带尚在哺乳期的小妹随行。同事们照顾母亲,住在下铺。几个大点的孩子几个星期才能去与母亲团聚一次。
那个周末,木木与弟弟几个小孩坐单位的卡车到了农场。晚餐后,在母亲住的集体宿舍里,几个阿姨让木木唱阿庆嫂,弟弟唱刁德一。弟弟很调皮但嗓门好,唱得有板有眼,她却怎么也唱不上阿庆嫂的高调。第二天是干校组织文艺演出活动。 开场是跳忠字舞。
露天的一个地方。 大家坐在板凳上。木木坐在第一排。 随着音乐响起,她看见“舞台上”一些熟悉的阿姨叔叔们扬起胳臂抬起腿,居然跳起自己非常熟悉的每个动作都倒背如流的忠字舞。
木木又惊又喜。她是四维路小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员。每天都排练演出。看见母亲站在第一排跳着,双手挖藕式的动作,木木觉得很好玩。随着音乐,木木脑海里出现的是这个忠字舞蹈全景,她一一对号入座,看这些前辈们动作对不对,木木每天都排练演出。怎么没听母亲说她在干校每天也排练忠字舞?
第二个节目是集体合唱毛主席诗词“ 忆秦娥-娄山关”。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这段是领唱。 领唱者居然是母亲。
木木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她呆了愣了。
接下来是女声合唱: “霜晨月, 马蹄声碎, 喇叭声咽”,
再然后是男女合唱: “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这三个字,又是独唱,母亲独唱。
木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别人都说她长得像母亲,还说长得一模一样。 一次, 木木到市人委找母亲,没什么大事。从三阳路走到一元路,就是蹭个饭,市机关食堂的伙食值得蹭。木木见母亲忙,到走廊读墙上的大字报。这是母亲教的。母亲忙完了,出来喊她进办公室。 她刚进门还没坐下,刘阿姨指着她对母亲说:
“哎呀,刚才我还以为读墙报的是你呢,太像了,连站着读墙报的姿势都像。”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怎么连站着的姿势都像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是母亲太年轻?还是女儿太老?
”不晓得几像“,大家一致认为。
“我为什么没有母亲一模一样的好嗓子呢?”木木暗暗伤心。如果她有母亲这么好的嗓子,阿庆嫂的唱段肯定能唱上去。木木后来想起来,难怪别人论朱逢博,母亲就评施鸿鄂。母亲对老艺人名伶人知之甚多,可从来没在家引吭高歌过呀。
母亲怎么会喜欢唱夜来香呢?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轻唱 夜来香, 我为你歌唱 夜来香 我为你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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