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久負“江城”盛名:江:長江;城:武昌+漢陽; 兩城彼此隔江相望。江邊的渡口始於隋唐。長江右岸的武昌有漢陽門碼頭,對岸漢陽城有東門碼頭。武昌漢陽門- 漢陽東門碼頭是一條客運航線,既是達官貴人和官府郵差往來 的水上驛道,也是市民商販行客來往於武昌與-漢陽之間的渡江口。這裡漢陽門與漢陽東門僅一字之差。可有天塹長江右左岸之別呀。
武昌古碼頭,除漢陽門外,還有文昌門外紅廟磯的船碼頭“烈女渡”。
漢陽呢?
“三年兩決口,百年一改道”的黃河,淤塞了無數河流與湖泊,帶來無盡災難。然而沒有黃土高原的水土流失,就不會有今天的黃淮海大平原。
江水清澈河岸秀美脾氣溫順的漢江,也有煩的時候,也有發脾氣的時候。那是500多年前,氣候極為反常的洪澇,致漢水在漢陽縣排沙口、郭茨口決堤而改道。漢水改道,舊的出口淤塞廢棄,新的出口誕生。這個漢水之新出口就是現在大名鼎鼎的漢口。
漢江自西向東岸邊是有碼頭的。漢江上游來的帆船,順江而下。入長江口之際,木船只能停下來。長江水域深木船過不去呀。漢江右岸即南岸的漢陽,不僅有“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樂師伯牙順漢水而下,和鍾子期在蔡甸相遇,留下“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傳說。至今,還在被人傳誦。不過,那時的漢陽官府在碼頭是要收停船費的:一個字:貴;兩個字:蠻貴。
順江而下的帆船更多的是商賈之流。陝商“人硬、貨硬、脾氣硬”。人硬就是不怕吃苦。北岸地勢低,泥巴塘子多,滿灘蘆花、魚躍鳧飛,不好停船,不好爬坡。但收費賤。貧民和外來闖碼頭的棚戶,臨水而居。有錢的在地勢高的墩台修房建屋。沒準,傲氣的漢陽收費官員打個哈欠早早收工回漢陽了。
“克里馬擦,額的船就停在漢陽的對過勒,漢水的出口。”
“賊!”
久而久之,“漢水的出口”在陝商嘴裡簡化為“漢口”,成了這片改道後新生河岸的地名。
城市起源於集市,要地,淡水河口,重鎮或城堡。 全球所有淡水河口入海洋處都有一座大地或超大地城市。(當然,也有例外,比如缺乏淡水源的香港島。)年輕的漢口,因同臨兩江,成為水運的黃金地段。漢口主要沿漢水從集家嘴碼頭向礄口發展,市鎮街巷主要集中在沿漢江地帶。
集家嘴, 曾經響噹噹的叫“接駕嘴”,以“接皇帝大駕到”的名義, 高調而冠冕堂皇。大約在1521年,朱厚熜(後來的嘉靖帝)赴京繼位,途經漢陽府。為此接駕的漢陽官員鞍前馬後。看看皇上過境漢陽府留下的傳說:探駕巷(今彈夾巷)、報駕巷(今鮑家巷)、南岸接駕嘴(今南岸嘴)、接駕嘴(今集家嘴)、接駕河(捷徑河,今徑河)。
不知何時,易“接駕”為“集家”。“集”有“鱗集麇至”的意思;“家”,而不是“殿”,“閣”,“官”,“舍”,既指老百姓上岸歇腳的宅地,也有“烏集之眾”的含義。 “嘴”說的是地形,河岸凸出的地方;與河岸凹進的“灣”相對。
漢江兩岸漢水出口原來都有“接駕嘴”碼頭。只是後來,漢陽側的碼頭沒了,僅剩下南岸嘴地名。
漢江東流虎眼文 集家四季鴨頭青 “君看渡口淘沙處, 渡卻人間多少人”
這裡有沉舟,也有百舸爭流長江,千帆野渡漢水。這,就是漢口集家嘴。“此地從來無土著,九分商賈一分民”。每一位從集家嘴起岸爬坡的商販,對集家嘴充滿憧憬。““集家嘴的划子,死劃”;“集家嘴的划子, 擂倒燙”。(喻不停的擺渡, 極限的擺渡)。
集家嘴的划子長什麼樣?
300年前,劉獻廷在《廣陽雜記/04》說: “漢陽渡船最小,俗名雙飛燕。一人而蕩兩槳,左右相交,力均勢等,最捷而穩,且其值甚寡。一人不過小錢二文,值銀不及一厘;即獨買一舟,亦不過數文。故諺云:’行遍天下路,惟有武昌好過渡。’ 信哉!”
100年前,朱自清《揚州的夏日》:小划子,由一人用竹篙撐着, 可算方舟。後來有種洋劃, 比大船小, 比小划子大,上支布蓬, 遮日遮雨。 洋劃漸多, 大船漸少。然而,小划子總有人要。不獨價賤,也因它的伶俐。一人坐在船中,讓一人在船尾用竹篙一下一下, 就是一幅山水畫,或一首唐詩。
2023年5月22日8點左右,我準備乘輪渡從武昌到漢口集家嘴。
長江水位比以往低了很多。武昌江邊,岸形整齊,中華路碼頭到大橋一帶,各碼頭一字排開,長得一個樣,方方正正。我興致沖沖,從碼頭1開始,找。
幾個碼頭走完了,也沒找到開往集家嘴的碼頭。
是不是眼花了? 畢竟年老了。於是,決定再往回走。 這次,先把眼鏡擦了又擦。
除了1號碼頭開往漢口江漢路有標識外,“7:16渡江入口”也十分耀眼。各種琳琅滿目的旅遊船廣告。就是找不到集家嘴三個字,也沒工作人員可諮詢。
找去找來,問行人: “請問有到集家嘴的輪渡嗎?” “2號碼頭。” “剛從2號那邊過來,冇看到賣票的。” “下克。”行人惜字如金 “麼事?” “下克?”行人邊走邊回答。 “麼事 下克 ?”行人趕路,已走遠了。
原來,去集家嘴的輪渡售票亭不在碼頭口,而是設在躉船與碼頭岸口之間的半坡上。2號碼頭曾叫“黃鶴樓碼頭”。古黃鶴樓建於武昌江邊的黃鵠磯上,1957年建長江大橋武昌引橋時,占用了黃鶴樓舊址。1981年重建黃鶴樓時,選址在距舊址約1000米的蛇山峰嶺上。這碼頭因離黃鶴樓舊址近而得名。 3號碼頭曾叫“漢陽門碼頭”。漢陽門是古武昌城西邊的一個水門,是武昌九個古城門中最重要的一個門,因與漢陽隔長江相望,故稱漢陽門。4號碼頭:曾叫紅巷旅遊碼頭。
輪渡與30多年前沒太大區別,走完台階, 走跳板,一走三晃。木製跳板,之間有縫隙,風餐露宿,千人踏萬人踩,木板毛糙起槽了。從碼頭到跳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下雨下雪時,起槽的跳板更滑。有沒有人滑進江水,不知道。
有時船開之前一兩分鐘,水手一邊慢慢關着鐵門,一邊朝岸坡喊着: “快疊,快疊”
這時,還在跳板上的乘客, 聽着鐵門發出叮鈴哐鐺的響聲,三步並兩步,飛燕似地。跳板晃得更厲害了。
躉船不大,四周用鐵條焊成圍柵,一兩個鐵板凳緊靠着鐵圍柵。冬日,江風寒氣從敞着的鐵條里往臉上吹往頸子裡灌。夏天最造耶。三伏的毒太陽把鐵皮殼子烤得滾燙滾燙。等船的人,滿滿地,無孔不入的汗臭味,刺鼻。
聽到氣笛聲,然後就等着聽渡船或輕或重地碰撞躉船的聲音。隨着躉船的晃動,輪渡到了,那扇鐵門慢慢打開。下船的與上船的,此時此地,相護擠兌。
眼下,乘客很少,稀稀拉拉的。我在船艙前拍集家嘴碼頭照片。 一位中年人問: “來旅遊的?” “嗯, 怎麼搭船的人這麼少?”我問。 “這是早上,人少。晚上人多。” “為什麼?” “漢正街買完東西後,大包小包回武昌。” “哦, 您是。。” “我住在武昌, 現在過江,帶我的孫子。伢們忙。”
過江費2元, 比30多年前貴了好多。
想起一位漢口作家說, 他讀過一篇關於斯諾對毛澤東的採訪。毛澤東記得當年從長沙乘火車至武昌鮎魚套車站下車(武昌南站),隨人流,步行至武昌城南門文昌門外,在長江邊等候木划子過漢陽城。又從漢陽鐵廠邊的小碼頭,乘木划子過集家嘴,到漢口。實在腳疼,乘上人力黃包車去大智門火車站,被漢口黃包車夫流氓敲去一塊大洋。毛澤東說:漢口流氓無產者 “辣得狠”,“敲竹槓子咧!”
我把斯諾“紅星照耀”一目十行地瀏覽二遍, 沒發現相關記述。 倒是發現官方出版物中,記載: 1953年,毛澤東坐專列到達漢口大智門車站。他召來中南交通部黨組書記兼第一副部長劉惠農。第一句話:
“劉惠農同志,解放前我到過武昌、漢口,就是沒到過漢陽,我想去看一下。”
劉惠農支吾道:“主席最好不要去。”擺了三條理由: 第一,從漢口到漢陽既沒有橋,又沒有渡河的輪船,坐小木划子很不安全。 第二,即使過了河,漢陽也沒有碼頭,整個漢陽連一條可通汽車的道路都沒有。 第三,社會秩序還不夠穩定。
毛澤東問劉:“你去過漢陽嗎?” “去過。”劉惠農道。 “你是怎樣去的?” “坐划子。” “你能坐划子,為什麼我不能坐划子?” 毛澤東問:“老百姓過江都是坐划子嗎?” “是的。”劉惠農說。“這裡是漢水、長江的匯合口,風大浪急,坐划子很不安全。第一個五年計劃已決定在漢水上架設鐵路橋和公路橋,將來與長江大橋一起,把武漢三鎮連成一片。” 毛澤東特地了解碼頭工人情況。說,大革命的時候,有一次他路過武漢,乘船去上海,被搬運工敲了竹槓…… 漢江在武漢人眼裡就是一條小河。上了年紀的老人依然喊漢江叫“小河”, 小河的碼頭叫“河碼頭”。當年漢陽官員把“荒州蘆灘”的漢口租給洋人。洋人開埠後在沒有碼頭的長江沿岸相繼拓建了一批近代輪船運輸碼頭。老人喊長江碼頭為“江碼頭”,“洋碼頭”。租界的開闢,使長江沿岸逐漸成為漢口主城區,漢口進 入長江時代,經濟向外。“長江航運局管理”-上至重慶下至上海的長江全線航運,總部在,漢口。
漢口,長江邊的蠻荒之地,被漢陽官府推上歷史舞台。漢陽,曾經是漢口的絕對領導,縣官+現管。漢正街,漢口的正街,曾經是漢口的根。
大河與小河不能相提並論。集家嘴是小河的渡口,集家嘴的划子既不是劉官員筆下的雙飛燕,也不是朱文豪眼裡的唐詩。完美的人與事是編出來的。集家嘴不完美,集家嘴的故事是真的。
母親出生在集家嘴。屬雞。70壽辰時,親友送一雞圖。 圖里有隻大母雞,慈祥地張着雙翅,把5只雞崽攏在翅膀下。母親小名“陪姑”,學名愛芳. 參加工作之際,介紹人建議改“愛”為“靜”。介紹人是南下來的信仰鬥爭哲學的一對黨員大學生。講鬥爭就不能講“愛”. 只是她們的黨齡小於她們的學齡。所以母親的新名字裡保留了原來的芬芳又有恬靜的新意,一如她的小名:陪姑,謙謙女性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