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偶遇林一山
半个世纪前,1974年左右,作为川江船长父亲因视力问题,想调动一下。当时的选择是:
1. 汉口到宜昌,航线比较短。汉口分局同意调进。
2. 重庆不放,说你不开登陆艇就开新船,或’拖头’。拖头指宜昌到重庆的拖轮。宜昌到重庆,回汉口的机会很少。新船,指客轮,在汉口停的时间也短,而且客轮对航运时间要求高(所谓客运正点率)。父亲一直开的是人民号登陆艇,算货轮。在汉口常常停二天,进港出港算一天就是三天。
还没想好调到哪里的父亲没想到,他不仅调到了汉口,还从驾驶台走进了办公室。某年3月30日,毛泽东乘坐“江峡”号客轮由重庆顺江东下,重点考察三峡坝址。为了纪念这一天,人们把葛洲坝工程称作“330工程”。
1972年11月上旬,葛洲坝工程开工两周年,周总理宣布大坝主体工程暂停施工,宣布成立葛洲坝工程技术委员会,林一山任主任。工程设计改由“长办”负责。国务院担心葛洲坝工程航道泥沙问题,指示交通部要点头。交通部找长航,要求配合水利部修坝,保证航运安全通畅。于是就有了通航办。
330通航办公室,位于汉口沿江大道长江航运管理局大楼最高一层。最高的地方,谣言就多。谣言满天飞嘛。父亲听人说,刚开始修水坝,水利部长反对,他主张先修支流,长江不能修坝,因为不能影响航运。后来,又提出修三峡,找到张x学,张x学找李x念。李说:那就是头上顶一碗水,没有好处,只会遭殃。后来就不了了之。
父亲还听人说,林一山最早是反对修大坝的。观点与原水利部长一样。后来不反对了。后来同意了。水利部的派出机构“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 简称“长办”,在汉口江岸区花桥一带。“长办”的首任主任是林一山。
四川宜宾到湖北宜昌这一段长江叫川江。葛州坝位于川江。宜昌人不愿来汉口。汉口呢,汉口都是学历高的人。长办一位总工程师说:“我们这里都是知识分子。连看门的都是知识分子。”
当时,彭船长,龚船长家在宜昌,属借调,宜昌模型以他们的意见为主;父亲因家在汉口,算正式调入。父亲负责汉口长办的模型试验。他们的主要工作是配合设计,要万吨船队通航无阻碍。所以,各种会议均要参加。
父亲一上岸报到就被通知去南京科研所看模型试验,到南京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幸好“长办”某科也去南科所,父亲与他们住在一起。那是1975年。
人事科通知父亲去重庆办理调动手续。父亲在重庆依依不舍的到处看,江北,弹子石,嘉陵江,朝阳门, 千斯门。父亲这趟算因公出差,费用可以报销。他住在老朋友家,那是1976年。
父亲到湖南湘潭参加分节船队船队操作现场会,会议结束后请去参观韶山时,已是下午。拍照的人下午四点就下班了,既没有留影,也没有纪念品,一行人有些遗憾。1977年1月。
不久,去城陵矶试船时,看见自行车打气筒,父亲买了一个,因为汉口不易买到。那是1977年2月。
父亲去广西参加贵县闸坝研究会,路过桂林,想到这个机会难得,与另一位开会的人商量后,两人在桂林下了车,可是,大小旅馆都不接待他们。最后找到交通局,值班人员见是去参加贵县会议的,帮助联系才住进桂林饭店。安顿下来后, 两人上街想买交通图, 书店营业员说: “我们只有旅游图。这里只要旅游图就够了。” 那是1977年3月。
1977年6月,父亲参加交通部水利部组织的闸坝泥沙淤积情况,走芜湖,合肥,蚌埠,江苏,南通,上海,扬州。路过仪征,新城时,父亲很想下车到出生地十二圩看看。父亲没有下车。
1977年9月,在重庆参加长航科研所主持的大江航迹线测试工作。随长江2039轮拖分节船队进行测试。根据父亲的川江经验,航迹线定不下来。因为川江航道和水性的特殊,航行口令都来不及,需要手势配合。“可是他们听不进,纸上谈兵。”父亲在回忆录中写道。
1977年11月,在南京看模型试验,住下关港务局招待所,父亲抽空去看了他上船前的老板:施明相成衣店。
父亲参观三门峡水坝,清华水利系三门峡基地的工作人员为了照顾南方人,多方联系,才让他们每天有一餐米饭,那是1978年3月。
1978年9月,父亲在上海华山饭店参加科委主持的长江船模技术鉴定会。正值中秋节,父亲买了月饼香烟,找到他的老表万先生。一晃,他们已十来年没有见面。
1978年10月,父亲参加北京三峡会议。第一次到北京,他心情特别不一样,父亲盼望去北京好久。住交通部黄寺招待所的父亲,会后自己买两只面包,乘地铁。坐一站就下,车来了又上,溜溜达达,不急着上下车。到萍果园时,走出车站, 外面一片漆黑, 才知道到了郊外。“真是乡里人上街开荤”。父亲在回忆录中写道。那年,父亲50岁。他的读书年龄遇到了战争。他专程到卢沟桥,沿着桥手摸着每个石狮子,开始还数,后来没法数了。父亲边走边想, 它是历史见证人。为了保护它,中国人民不怕牺牲。
站在“卢沟晓月”碑前,父亲遇到一人。人问: “你是南方来的吧?”
都是同龄人。谈起抗日,百感交集。那人说,与他一起参加解放战争到了南方的,都当官了,都富裕了。
1979年,父亲在北京开会,抽空去了国子监和孔庙。国子监是古代最高学府。有四座牌楼。“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石碑仍保存完好。院内很清静。里面的碑林,就是石刻的功名簿吧。凡元明清中了举人的,在此留下了姓名,籍贯,次第。父亲边看边找湖北和黄陂人。找到湖北人就特别高兴。父亲说,碑上只有江夏,没有武汉。 (1927年,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决定将武汉三镇合并为京兆区(首都)总称“武汉”。武汉是中国第一个直辖市。) 1979年6月,父亲到杭州富春江七里泷船闸参观。能住的地方被拍电影的住满了。他们一行三人只得到附近的农村旅店。真是的,屋内只有小便盆;大便须到田边。用烧灶的水洗脸,木盆装水。镇上只有几家餐馆。父亲点了鸡蛋面。 另外两人点了肉丝面,是变了味的。
1980年2月,国家建委主任去葛州坝工地验收,父亲陪肖局长从汉口前往宜昌。这是父亲第一次坐飞机。
1983年12月,父亲参加南京大江下游导堤论证会,住在南京丁山饭店。出生在苏北的他吃到了他一生中最好吃的南京烤鸭,又嫩,又美,又鲜。
1984年9月,父亲第一次到庐山休养,住在如琴湖招待所。
长办总工程师说: “长航的老船长们有实践经验。他们对通航最有发言权,是我们设计部门最需要的。 有些宝贵经验我们在书本上是无法找到的。象你这样的老长江,没有。希望你开会多提意见。”
父亲一开始很认真的提意见。交通部工作人员说:说话要注意,都会记下来的,到时候脱不了干系。会议派三个人记录父亲的意见。后来长办的一位高工说:他(指父亲)先开会时涌跃发言,后来谨慎了。
是的,后来父亲说话谨慎了
原来的老同事很羡慕,说:你这个小学文化的人,和专家一起参加这么大的工程。
是的,因为这个工程,父亲在汉口,南京,宜昌看模型。长办的水工模型,泥沙模型。宜昌工地南津关整治模型;南科所葛州坝泥沙模型,北科院模型,天科所, 清华大学,三门峡,武汉水利电力学院,武汉水运学院船模试验,上海船舶研究所船模试验,湖南湘潭分解驳船实船试验,江西鄱阳湖万吨船队实船试验,葛州坝三江试航,等等等等。
离长办不远的地方,一片沼泽上,建了个九万立方的大型冲砂试验。人们叫这个没有名字的地方“九万方”。
一次,在九万方看模型,父亲遇到林一山。
“这是林主任。”
“这是X船长。”
两人就模型上的航道问题,中游航道,川江航道和河床情况谈了起来。
林一山问: “沙市下面有个地方叫“ 河xie”,是怎么形成的?”
“是地下河冒出来的。”父亲答道。
抗战时期,湖北两艘船在军运中被日机炸沉于川江。二战胜利后的1948年,国民政府赔两艘华字号登陆艇,取名“宜昌”,“沙市”。父亲自1948年在“沙市轮”上工作。沙市水多,沙市段的长江呈弧型。 江面上宽下窄。荆州的首府是江陵,江陵之给仰于沙市。沙市是江陵最繁忙的重要港口。宜昌呢? 二战时期, 宜昌大撤退被喻为“中国的敦刻尔克”。宜昌,沙市在湖北有重要地位。
长江水位受汛期影响很大。长江夏季就是“汛期”。冬季都是枯水期。以前的冬季,川江面上是看不见大船的。
中上游流速较快。中游枯水时采石头,石头是大水冲出来的。林主任问父亲,哪里是原来的航道,哪里是改的航道。林一山觉得汉口天兴洲这一侧可以填起来,这样可以盖房子。航运的话,走青山那一侧就可以了。不过他的这些想法并没能执行。
林一山对父亲谈到他眼睛的故事。在战争年代,他的一只眼睛被打了,一位女民兵同志把他背了几十里路,才得到救治。后来他失去了一只眼。
两人谈了约半个小时。
父亲一辈子胆小怕事。连叫他做个小组长都不愿意。因为这个工程,父亲见到了林一山。 因为是偶遇。父亲回办公室汇报,里面有飘飘然的味道。 他的顶头上司闻到了,说: “你凭什么与林一山谈?”
是的,父亲凭什么与林一山单独谈?据说,毛泽东称林一山是长江王。父亲的顶头上司姓吴,老红军。父亲在背后叫她“吴太婆”。吴太婆见过林一山吗?
吴太婆说: “你没有后台,没有学历,拿最高工资。”
父亲工资比吴太婆高。
1984年,葛州坝工程基本完成。国家领导人说,三峡工程暂不考虑。老领导均离职。通航办与规划处合并。1985年父亲退休。
现在,九万方已成为汉口一条交通要道。因为伟人的伟大理想,父亲走了很多地方,也记下很多逸闻趣事。偶见林一山,在他回忆录只字未提。后来在整理父亲回忆录时因时常打电话求证一些事情,他顺便说了这次偶遇。
父亲的一生都在外奔波。后来,我们成了在外的人,父亲常惦记我们。父亲在三年前的疫情期间去世。因疫情,不能回去送他。2024年,父亲节之时,以此小文,纪念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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