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英曾是公派留學生。那年,她從上海大學畢業後,隨即在上海城市銀行找了一份工作。後來,她作為交換學生被派到蒙特利爾大學讀一年法語。這裡面也許有她老爸,一個本校建築設計系主任的努力。因為一個到國外學法語的名額,要公派的話,一般總是給已經留校的教師或碩士、博士生之類,再沒人也輪不上她。但是,這是中國特色,大家都懂。 不過,茹英也不是平庸的女孩。首先,她人長得漂亮。瓜子臉上,有一對會說話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下,紅潤的嘴唇甜得有點發糯。光滑、柔軟的長髮披在肩上,經常穿着一條紅底帶黑黃粗線條的連衣裙。其次,她書讀得也不錯。原來打算大學一畢業就上美國讀經濟學碩士。只是由於英語聽力一直沒過關,只得先工作,同時打算在家讀一年英語,然後再上美國。只是天不從人願,她來到了蒙特利爾。 雖然公派期限是一年,但是,只要想留下,中國人自有辦法。在學法語的同時,她申請了蒙特利爾大學高等商業學院的經濟學碩士。由於是本校外語系的學生,加上讀經濟學碩士的學生本來就不多。她沒費什麼周折就被錄取了。經濟學碩士課程對她來說並太不難讀,因為她有很好的數學底子,加上大部分教材都是英語,雖然教師在課堂上講課是用法語。這些都讓她沾了不少的光。 但是,她也有煩惱的地方。比如,她的聽力始終是個問題。雖然開學一個多月 了,她仍然聽不懂課堂上老師的講課。其實,這對中國學生來講太正常了。畢竟,咱老祖宗發明的是方塊字,而不是英語、法語。並且一個外語專業出來的學生,一般也需要三個月至半年才能過這個關。雖然如此,這也難不倒她。在開學一周后,她發現坐在她前面的一個老外同學記筆記飛快。下課後,她主動上前搭茬。儘管她的法語說得有點結巴,意思表達還是挺清楚的。不知道這個白帥哥是被東方美女所吸引還是助人為樂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反正,從這天起,每次上完課,他主動把課堂筆記遞給茹英。茹英自然當仁不讓,照單全收。三個月後,有過一次期中考試。當茹英在系裡的布告欄里從自己的學號上得知考試成績,她高興的差點要跳起來。正巧,那天白帥哥也在布告欄前找自己的考試成績。 “Allo, Alain! C’est quoi ta note?”(你好,Alain!你是多少分?)茹英問。 “Pas mal. J’ai eu un B.”(不錯,我是B!)Alain說。 “Moi, j’ai eu un A—.” (我是A—。) “Wow, félicitation! ” (哇!祝賀你!)Allain說着,由衷地為茹英取得的成績高興。 “à vrai dire, c’est grace à toi! ” (說真的,全虧了你!) “Ça me fait plaisir!”(其實沒什麼!) “à propos, je vais t’inviter à super au quartier chinois, quand est-ce que tu es disponible?”(我想邀請你上唐人街吃晚餐,你什麼時候有空?) “C’est très gentil.”(真客氣!) 就這樣,茹英和Allain走到了一起。但是,兩年後,他們又分手了。 一個深秋周末的傍晚,茹英下班從近Square-Victoria 大街的一幢大樓出來。走出大門,她無意識地朝天空望了一下。天色陰晦,好象要下雨的樣子。 三年前,她碩士畢業,在魁北克投資銀行 (Caisse d’épargne et déplacement du Québec) 找到了一份金融分析師的工作。魁瓜(魁北克人的法語音譯簡稱)都知道,這是魁省政府管理退休基金的投資公司,既吃皇糧又享受金融公司待遇,含金量相當高。美中不足的是,那年和白帥哥Alain分手後,她一直沒找到合適的男友。隨着歲月的推移,雖然心裡偶爾會有一種無可奈何的焦慮感,但她也明白,緣份天定,急也沒用。 她穿過Gauvin街,朝前面玻璃大棚里的Square-Victoria地鐵站走去。突然,一陣狂風捲起她腳下的枯葉,直沖天空,漫天飛舞。接着,天色迅速昏暗下來,串串雨珠伴着枯葉自天而降,密急的雨點象炒豆般地啪啪地掉在前面地鐵站的塑料頂棚上。她急忙從包里拿出隨身攜帶的那把洋紅色的摺疊雨傘。可是,當她打開傘時,豆大的雨珠開始變得淅淅瀝瀝起來,仿佛象江南四、五月間的黃梅細雨。她一邊朝地鐵站走去,一邊想,這種怪天氣在蒙特利爾實屬罕見,看來氣候確實反常了。不過,也好!今晚反正沒什麼事,何不在細雨中散一會兒步,順便到唐人街去一趟。她轉身朝Viger大街走去。 離開上次去唐人街可能已經有個把月了吧!過去和Alain好的時候,倒是經常去。一是陪Alain領略唐人街的異國情調。二是吃牛肉炒粉。在中餐里,這是Alain的最愛。其實,牛肉炒粉哪比得上從小吃慣的小餛飩、生煎饅頭等上海小吃。沒辦法!老外就是老外,文化不一樣。自和他分手後,現在已經很少上唐人街了。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街燈亮了。茹英望着路燈下嚶嚶嚥呢的雨絲,覺得這裡面有一種特殊的浪漫情調。她想起詩人戴望舒的《雨巷》。“撐着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而此刻,她是“撐着摺疊傘,獨自漫步在濛濛、濛濛秋色的雨街”。兩個時代、兩種品味,尤其是在異國他鄉的蒙特利爾。不過,她覺得她的心和詩人是相通的。生活中不乏激情四溢的時期,但更多時候是懷着迷惘、感傷、期待的情感,獨自品嘗生活的寂寥。只是她在期待誰呢?好象誰也沒有!是Alain嗎?不!這一切都已過去多年。儘管她手裡的撐的這把雨傘是Alain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她的,她留着它只是實用罷了。 和Alain分手後,她也曾試着在中國人的圈裡找男友。但是,很難,很難!要麼太年青,沒有工作,還在奮鬥階段;要麼是剛來的新移民,滿身大陸習氣,很難說到一塊兒。至於那些年齡合適、有工作並在蒙特利爾呆了若干年的,他們比她還沒信心,都要找年齡比她更小的;或收入比她低的。因此,至今孑然一身。 多年的閨密建議她不妨先接觸起來再說,不要見了面就拔腿走人,因為感情這東西需要時間。話雖然不錯,可是茹英覺得,見面就沒有一絲感覺,難道感情以後會慢慢培養起來?她早已過了少女懷春的階段。在她這種年齡,理智已經不以人的意志占了上風。除非時光倒退,也許還會有羅密歐與朱麗葉的一見鍾情。其實,她自己覺得她並不是那種只追求物質的拜金女。正如有個港台作家說的,女人需要男人,需要一個愛她的男人,需要一份安全感。茹英覺得這話說到她心坎里去了。她僅是要找一個合眼緣的、能給她安全感的男人。可是,這種男人在蒙特利爾要麼早已名草有主,要麼已經絕種。這麼多年下來,她連半個都沒有碰上。至於那些中國人圈子裡的相親活動或其他沾點邊的活動,除了主辦者生財有道外,碰來碰去就這麼幾個老面孔。真是令人失望! 失望歸失望,日子還得過下去,並且還得過得有滋有味。否則,國內的老媽也許會急瘋的。昨晚在電話里,老媽除了往常的嘮叨外,還說她太傳統。這話着實讓茹英吃驚不小。在她印象里,老媽一直是傳統的楷模。當她開始懂事起,老媽就一直在她耳邊告誡說,女孩子頭腦一定要清楚。可是,當她在電話里告訴老媽,她周圍也有一些男青年鍾情於她,只是他們要麼年經比她還小,要麼還沒有穩定的工作。老媽馬上責怪說: “你呀!要求也不要太高了,你已經不小了!象你這種年紀,媽早生下了你。” “可是。。。,我覺得他們並不適合我。”茹英有點委曲地說。 “唉!什麼叫適合?男人只要愛老婆、能賺錢、養家就是適合。” “可是。。。” “可是什麼呀!你這麼傳統、保守,什麼時候能找到男朋友呀?” “找不到就找不到,一個人過也不錯!”話到嘴邊,茹英馬上收住了。她知道這話要讓老媽聽到,非氣出病來不可。她只好王顧左右而言他地安慰了老媽一通。 一個人過其實挺好!沒有牽掛、沒有負擔,就象這毛毛雨。“毛毛雨啊毛毛雨,你是多麼溫柔;毛毛雨啊毛毛雨,你是多麼可愛。 ”下面一句是什麼?好象是“幸福不是毛毛雨,不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當然不會!但在毛毛雨中散步卻是一種幸福。想到此,茹英得意地旋轉了一下雨傘手柄,傘面上的雨滴象一粒粒晶瑩的珍珠朝四周拋灑開去。 雨珠中現出遠處的赤橙黃綠青藍紫色。 蒙特利爾國際會議中心的的彩色玻璃幕牆。 在細雨和燈光的輝映下,玻璃幕牆在雨霧中宛如彩虹在黑夜中熠熠生輝。 時光回到三年前。雨過天睛,燦爛的陽光照在彩色玻璃幕牆上,光線反射到街面,形成色彩斑爛的彩色街面。 地面上印射出一對貌似情侶的男女的長條陰影。 他們手挽手從外面幕牆經過,走進國際會議中心的大廳。 “Comment dit-on restaurant en chinois?”(中國話飯店怎麼說?)Alain問。 “Fan Dian.”(飯店)茹英一字一句地說。 “Van Tian”Alain(凡天)模仿着茹英。然而,他的發音明顯走調,尤其是輔音部分。 茹英親昵地用手指着Alain的腦袋說: “Toi là.”(你呀!) “J’aime la cuisine chinoise!”(我喜歡中國菜!)Alain仿佛在朗誦地說。“Je t’aime Ying!”(我愛你,英!) 他扭過頭,朝着茹英的臉龐。茹英迎上前,她的唇落在他的唇上。 陽光透過彩色幕牆照射進來,斑斕的色彩象水一樣灑在他們身上,尤如童話世界。 Alain在臥室里繼續親吻着茹英秀美的臉龐。 清晨的陽光透過白色的窗簾照射到床上。躺在被窩裡的茹英被Alain的親吻從夢中驚醒。她睜開兩隻美麗的大眼,雙手從被子裡伸出,纏住Alain的頸部,熱烈的回應他。 “C’est l’heure du déjeuner.”(該吃早點了。)Alain說着,試圖從茹英的手裡掙脫出來。 “J’en veux encore.”(我還要!) “Tu n’as pas faim? J’ai préparé à manger. ”(你不餓嗎?我已經為你準備好了早餐。)Alain用下巴示意床頭柜上放着的托盤,上面放着一杯咖啡、一個煎雞蛋和兩片烤得焦黃的麵包。 茹英側轉身看了一眼,撒嬌地說: “J’ai pas faim, je te veux!”(我不餓,我要你!) “OK!OK!Ma belle!”(好吧,我的美人!) 茹英手撐那把洋紅色的雨傘,一邊在細雨中走着,一邊凝視着遠處迷茫的色彩,觸景生情。 三年前的一天夜晚,茹英和Alain從唐人街吃完飯回家。 茹英和Alain手挽手跨入蒙特利爾國際會議中心自動電梯。 自動電梯徐徐往下移動。寬大的大廳里,放着一排排黑色的沙發。 茹英和Alain走下電梯,朝沙發走去。兩人在沙發上坐下。 “Qu’en penses-tu?”(那件事你考慮的怎麼樣了?)茹英側着身子,面朝Alain問。 “Hein, qu'est-ce que tu dis là?”(嗯,你說什麼?) 茹英有點不滿地望着Alain。 “Oh!C’est important pour toi? à mon avis, c’est juste un papier.”(哦!這對你很重要嗎?依我看,這只是一張紙的事。)Alain說。 “Oui! Pour moi, c’est extrême important!”(對,這張紙對我非常重要!) “Je comprends!”(我理解!)Alain放緩了語氣。“Mais je suis étudiant de doctorat.”(但我現在還在讀博士。) “Je sais. Il te reste plusieurs années pour avoir le diplôme. Mais on peut se marier quand même. Surtout, j’ai déjà trente-deux ans, ma mère me pressent à chaque fois que je l’appelle. ”(我知道!你還得好幾年才能畢業。但是,我們也可以結婚呀。我已經三十二歲了,每次打電話,我媽都催我快成家。) “D’accord! Laisse-moi réfléchir. ”(好吧!讓我想一想。) “Encore? ”(你還要想什麼?) 茹英賭氣地站了起來。Alain也跟着站起。他想握住茹英的手,但被她一把甩開了。 他有點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望着遠去的茹英。 茹英手拿雨傘,若有所思地走在街沿上,她的身旁是蒙特利爾國際會議中心的彩色玻璃幕牆。她已快走到Place d’armes地鐵站。 確切地說,Alain是個不錯的情人。只是和他在一起沒有安全感。從這點上來看,還是老中男人好。有家庭觀念,負責任,只是。。。唉!茹英想起了最近在文學城上看到的〈非誠勿擾〉的電視節目。作為節目來說,是個不錯的創意。但是,在那裡能找到真愛嗎?她表示懷疑。尤其對她這種人來說,就算在國內找到男朋友,一年三周左右的假期,來去匆匆,雙方又能了解多少?一旦有人衝着她的國外身份,豈不就成了女搬運工了?男搬運工的故事在蒙特利爾聽得太多了,目前還沒聽到女搬運工的故事。一旦碰上,肯定會很“杯具”。她才不想成為這個第一呢!看來這是一條死路。“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我要沿着這條細長的小路,跟着我的愛人上戰場。”茹英耳畔想起這首俄羅斯的情歌。 唱歌的是一位男中音。這是幾個月前茹英在朋友家聚會時認識的。他的嗓音渾厚,有力度感。人也如他的歌聲,一米八的個子,愛穿一件深藍色的拉鏈茄克衫,顯得很有朝氣。雖然他的臉部太瘦長,看上去有點美中不足。但茹英還是對他產生了好感。聚會結束時,男中音向她索取電話號和email,茹英沒有絲毫猶豫就給了他。 他們的第一次約會是在近蒙特利爾大學的一個Starbucks咖啡店裡。在約會前一周,男中音曾問起她住在什麼地方,茹英告訴他住在蒙特利爾的尼姑島(l’Île des sœurs),他要把約會地點定那裡。茹英考慮那裡畢竟有點遠,再說男中音又沒有車。於是,她讓他安排在近蒙特利爾大學的Côte-des-Neiges街。這件小事讓茹英增加了對他的好感。她覺得男中音挺細心,心裡對這次約會充滿了希望。但是,最後的結果讓茹英有點失望。他不僅離過婚,而且目前還沒有正式的職業,只是蒙特利爾大學音樂學院讀聲樂的博士生。又是一個博士!並且很難說有什麼未來的博士。茹英不知道是否該繼續這段關係。 當第二次約會仍然安排在咖啡店時,茹英完全失望了。她過去和其他男朋友上飯店約會時,每次都是主動要求AA制的。她覺得在現代社會,沒有人生來就該為你買單。男女約會是雙方所需,不存在誰追誰。因此,她最看不起有些女人,以約會為名,今天蹭飯,明天蹭物,還自以為保持身價。其實,這不過是把自己當商品出售罷了。只是這個男中音可能囊中太羞澀了或者怕吃虧,連約會都不敢安排在飯店。茹英籍口這天要加班,沒有時間赴約,從此和男中音不再往來。 情場如戰場。茹英想起法語歌《à l’amour comme à la guerre》。可惜現在既沒有情場也沒有戰場,只是一份平靜如流水的生活。自然,平靜其實也是一種幸福。只是一個人的生活有時還是有點寂寞。尤其是上次感冒發燒,她獨自躺在床上睡了兩天。因此,她深切體會到健康是單身貴族生活的最可靠保障。從上個月開始,她兩周兩次到麥吉爾大學上瑜伽課。她學得是瑜珈九式,老師也是個中國人。上節課老師教得是半蹲坐椅式,據說能減掉臀腿贅肉。她看看左右沒人,止住腳部,雙腳併攏。一隻手拿着雨傘,另一隻手貼於耳側高舉過頭,手臂伸直。呼氣,身體慢慢向下做下蹲動作,臀部向下約45度,感覺好像坐在椅子上。突然,她不小心手一松,雨傘藉助風力,飛到了前面五步遠的地方。正好掉在一把大雨傘上面,雨傘裡面好象是一對情侶。茹英剛想上前表示對不起。一個熟悉的身影彎腰從地上撿起雨傘,轉過身來。 這不是Alain嗎? “C’est toi, Ying! Ça va bien?”(是你,英,你好嗎?)Alain高興地說。 “Excuse-moi, Alain!”(對不起,Alain!) “Pas de quoi! Tu vas au quartier chinois?”(沒關係!你上唐人街嗎?) “Mais oui! Et toi?”(是的!你呢?) “Moi aussi! J’y vais avec ma cousine pour aller souper.”(我也是。我和我表妹去吃晚飯。)Alain說着,把他身邊的表妹介紹給了茹英。表妹禮貌性地朝茹英莞爾一笑。 “Bœuf sauté avec des ficelles de farine de riz? ”(還是牛肉炒粉?) “J’adore ça. Veux-tu venir avec nous?”(我特喜歡它。你願意和我們一起去嗎?) “Non, merci!”(不了,謝謝!) “Est-ce que tu habites toujours au même endroit?”(你仍住在原來地方?) “Non! j’ai déjà déménagé.”(不!我早已搬家了。) “Veux-tu me donner ton numéro de téléphone?”(你能否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 茹英猶豫了一下,把手機號給了他。 晚上十點左右,茹英坐在床上看加拿大電視台的法語新聞。手機鈴響了,她拿起手機,是Alain打來的。她把電視放在靜音上。然後,拿着手機從床上下來,走到窗台前。Alain告訴她,他博士已經畢業,目前在蒙特利爾一家信託投資公司任首席金融顧問。他想請茹英吃飯,不知是否合適。茹英回答說,她需要考慮一下,明天給他回答。 打完電話,茹英望着窗外黝黑的天空下如霰的銀色雨絲,想:“Demain, il est probable qu’il ne pleuvra pas. C’est mieux! ” (明天可能不下雨,這樣更好!) 本文已發表在《蒙城華人報》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