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如何才能重新回到人民群众怀抱去的路子,我算是整明白了,可在进行实际操作时我才赫然发现,摆在面前的,其实只有一条独木桥可走。因为要那么多素质参差不齐的小伙伴们个个都变成和我一样的“榜样”,难度不是一般地大,估计老师也没能耐。所以,我惟一能选择的,只是改变自己,变成和小伙伴们一样。可是,若要我完全抛弃书本,整天人来疯,最后到考试时一无所知,像某些小伙伴们硬着头皮在“李白乘舟将欲行”的古诗续句后面填上“忽然来了解放军”的神奇境界,这也实在是太过于难为我。毕竟我对于窥探知识世界的兴趣,多年来远远要大于玩耍。
所幸的是,这份纠结并没有持续太久,课间的眼保健操,很快启发了我的破局灵感。
眼保健操到底有几套,我是完全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套眼保健操在开始时,有这样一段高亢的女声播音:“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正是这段话,让我深受启迪。我想,既然所谓的“三好学生”,是德、智、体全面发展,那只要我其中一项过不了关,自然就会失去拿“三好”的资格,不再是三好生了,“老兔崽子”和“老王八羔子”们自然就不会要求小伙伴们把我当榜样,小伙伴们自然也就不会因我而再遭受他们的毒手了。
我知道,体育方面我一向不怎么样,跳高善于钻杆底,跳马时直接往上骑。强项虽然也是有的,比如能轻松地来回横渡郊外千米的大江到对岸农场偷西瓜;拿板砖拍人、用弹弓射人准头特别高,能把很多同学的脑袋上弄出一个个青包等。但我相信,老师们是从来不把体育成绩放在眼里的,多年来的体育课我基本不怎么参加,尽躲着看小说了,可成绩依然还是大大的“优”,可见,此路不通。
只能在德育方面下功夫了。
我是个想了就干的人,当时,正好学校在轰轰烈烈地开“五讲四美三热爱”活动,在“讲礼貌”这个环节,要求我们必须做到“见了老师敬个礼,见了同学问声好”。借这机会,我开始了表现。
我对老师的“敬礼”比较特殊,基本程序如下:上课铃响后,把教室的门打开条缝,将箕斗放在门顶上,然后笑嘻嘻地端坐,等着老师推门而入。
这样的“敬礼”,一开始成绩显著,不幸中招的老师们对那顶隔三差五就从天而降的“礼帽”十分恼火,声称逮着是谁干的,必将严惩不贷。我正沾沾自喜,以为从此将与“三好“无缘,却万万没料到,待他们查清楚是我干的,却集体变了卦,只是把我叫进学校办公室,说了些“不要跟差生学坏”之类的常规教导,就没了下文。
我颇觉没趣,分析后觉得可能是力度不够,就开始往箕斗里装垃圾。这样一来,诸位老师在“戴帽”的过程中,还得顺便领略一下“雪花那个飘”的北国风光。遗憾的是,效果还是不大,老师们都学了乖,每次进教室前,就会先唱一出《渡江侦察记》,远远地把门一脚踹开,等箕斗掉下后才进门。
更糟糕的是,他们全然没有追究我的意思,反而极其严厉地责骂我的小伙伴们,把他们当成了教唆犯。
老师们的这种行为,等于继续替我在小伙伴们之间播种仇恨的种子,只能让我离既定目的渐行渐远,这可急坏了我。反思失败原因后,一咬牙,我放弃了对老师们“敬礼”,转而向对同学们“问好”。
当时的学校设施,远不如当今豪华齐全,比如午睡,就不是在寝室里,而是在教室。大家把椅子或课桌一拼,横七竖八地趴着躺着就算。大热天的,男同学穿大裤衩的居多,其中睡姿不老实却躺在课桌上的,往往会不小心暴露出小弟弟来。于是在某天,我趁一位男同学睡着之际,悄悄地把他的小弟弟从裤裆里掏了出来,并在他小弟弟的根上用丝线打了个活结扣,再把丝线的另一头,牢牢系到了该同学的手腕上。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在睡梦中,那位倒霉的同学原本放在胸口的手很快就不自觉地滑落下垂,小弟弟被丝线骤然一扯,他猝不及防,顿时痛得龇牙咧嘴,直接就从课桌上滚到了地面,像陀螺般地在地上直打滚。
当同学捂着裤裆眼泪汪汪地把我告到了老师那儿后,老师极为震惊,不依不饶地让我一定要交待出教唆的主谋。我则轻描淡写地回答道:“这么简单的提线木偶表演游戏,至于要人教唆吗?”
我的不屑态度终于让老师们明白,之前我所做的一切荒诞行为,确实均为个人所为,在我的背后,也确实没有什么“教唆犯”。
事件传出,全校轰动,我的种种劣迹,开始广为流传。如果我爸知道源头出自于大姐在思春心切之际的殷切教导,相信不要说“直接打断双腿”,恐怕用铁丝直接把她的嘴缝住都有可能。所幸的是,这层猫腻,除了天知地知我知,并没有人清楚。
可奇怪的是,到了学期末,我依然还是“三好学生”,学校并不因为我频频捣蛋就不给我发奖状;很多“老兔崽子”和“老王八羔子”们也坚持认为,我依然还是一个值得“小兔崽子”和“小王八羔子”们学习的榜样。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实在不知道岔子出在哪儿。
三闾大夫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弄不明白,就得到处查探。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地,别人为什么坚持要把我当成榜样的原因,我就得到了答案:原来我们当地民间有句俗语叫“宁养作天祸,不养阿弥陀”,意思是宁愿养个会惹出弥天大祸的孩子,也不愿孩子像个一棍子都打不出响屁的泥塑菩萨。道理很简单,就是大家认为会惹祸的孩子比较机灵聪明。在大家眼里,我除了学习成绩好,还善于惹祸,实施时惹祸行为时,又具有无限创意,这样的孩子,简直是聪明中的聪明,当然是榜样。
就这样,我的种种努力,均以失败告终,不仅没能阻止“小兔崽子”、“小王八羔子”们继续耳朵被揪、屁股被揍,到念中学时,还被人们赋予了更高级别、更加明确的预言。他们更加断定,我的未来前途,会比我父亲还要金光灿烂。
我父亲当时是这支驻地部队的最高军事首长,级别正师。正师级军官在如今,实在不怎么稀罕,仅靠扯开嗓子唱几首不知所云的歌,扭扭屁股跳几个形似抽风的舞,都能随随便便地混上;可在那个年代,这类事发生的几率几乎为零,能升到这一级的军人,依靠的基本都是实打实的军功。其成长过程正如唐代曹松所云:“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以我父亲为例,他十五岁时参加抗日战争,十九岁时参加解放战争,因军功卓越,不到三十岁便成为团长;随后,又率团入朝鲜参战,无数次看着身边的战友倒下,无数次在战场上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完全是一路血雨腥风,才一步步地走到了正师级。
人们断定我的未来前途将比我父亲还要金光灿烂,无论如何,都算是一种夸奖。一般说来,作为家长,当听到别人夸奖自己家的孩子是如何如何地聪明、前途将如何如何地不可限量时,为表示对“承蒙夸奖”的礼貌,口头上也许会“哪里哪里”地谦虚上几句,但内心深处,肯定是开心已极、心花怒放,眉角眼梢上的喜悦,是难以掩饰的。而我父亲的表现却大大不一样,他似乎并不以我这个最小也是惟一的、还被人称之为“神童”的儿子为荣,反而自此开始经常对我施展暴力,动不动就拿棍棒、皮带来招呼我。他下手不管轻重的揍儿子艺术,常使我遍体鳞伤,逼得我好几次躲在外边不敢回家,让我妈眼泪汪汪地到处寻找。
别人都以为他对我采用法西斯暴露行径,是因为我坚持不懈地努力捣蛋,可据我自己判断,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作为当事人我十分清楚,一直以来,他揍我只为两件事:要么和别人打架打的太狠,比如拿军用匕首扎了别人大腿;要么是挑战了他的权威,比如表示不服气而顶嘴,从来就没有针对过任何捣蛋行为。这是有充分事实依据的:我的班主任曾找我妈告过好几回状,痛述我在学校的劣行。每当这时,我妈都会敷衍老师并训斥我,可传到我爸耳朵里,他都只是呵呵一笑,表示“男孩子顽皮点没啥大不了,只要不出格就行”,没一次难为过我。可现在,在我没打架也没顶嘴的前提下,他对我暴揍反而成了经常性,这实在让人纳闷。
我怎么都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只好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
直到挨了半年经常性的暴揍后,我才明白了其中真正原因。原来他揍我,是恼火我越来越不像是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事情的真相,是我妈告诉我的。那一次,当她深更半夜把我从同学家被窝里拉出来的时候,我如往常一样,梗着脑袋就是不肯回家。为了让我相信我爸拿我当门口的沙袋练是完全为我着想,是用心良苦,也为了我以后挨了暴揍后不要夜不归宿让她操心,她就对我和盘托出了底细。
我妈说,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爸就发现,我的思想似乎和同龄小伙伴们不太一样。小伙伴们都喜欢看《安徒生童话》、《伊索寓言》什么的,开口就是“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农夫和蛇”;而让我着迷的书,却全是些诸如《孽海花》、《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类的小说,或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的各种历史演义。他还曾听到过我当面不屑地嘲讽在正看《木偶奇遇记》的同学,说“只有神经病才会看这种哄鬼的玩艺”。只是,当时他也和别人一样,以为我智力比较超前,能看懂大人的读本,如此而已,也就没有警觉,没把事情放在心上。
“如果当时你爸就有所警觉的话,那恐怕……”
后面的话我妈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我已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她是想告诉我,如果当时我爸就有所警觉的话,那么我经常性挨揍的时间,恐怕还要大大地提前。看书居然还看出了一副欠揍的嘴脸,这让我十分地纳闷,也十分不服气。我裹着被子问我妈道:“我就不明白了,看几本和别人不同的破书就是思想异端?他就得对我大开杀戒?”
“什么叫大开杀戒,你爸是法西斯吗?”我妈嗔怪道,“你这孩子,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爸呢?他打你是因为爱你,都是为了你好啊!”
打我居然是因为爱我!照我妈的逻辑,那么打死我想必就是爱死我了。真要是这样,岂非以后当我爱上了谁的时候,得天天拿棍棒招呼她?他大爷的,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想到这儿,我挪揄我妈道:“李伯伯在我们家喝酒时,常说我爸当年看上你后,有事没事就找借口往医院跑,连战士蹭破点皮都得亲自带着去让你包扎,还脸皮忒厚,口口声声到处宣扬说他会爱你一辈子。既然他那么爱你,我为啥看不见他拿皮带招呼你?”
我所说的李伯伯,是这支部队的政委,我爸的老搭档,他俩在战场上有着过命交情,现在常在聚在一块喝酒吹牛,喝高了,什么破事都能捅出来。
我妈哭笑不得,说道:“你爸打我干嘛?我又没有异端思想。”
这分明就是蒙我!什么打我是爱我,无非是手痒没地方搁,拿儿子当沙袋练罢了,天下老子都一个德行!我气哼哼地说,“他凭什么认为我思想异端?看小说就是异端?说看《木偶奇遇记》是神经病就是异端?整一个帽子工厂厂长嘛!”
我理直气壮,我妈却给我泼冷水。她说,“别以为自己逮着理了,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有段时间你老整天躲在房间里看书,连吃饭都得有人喊,才肯磨磨蹭蹭地下楼来?”
放学后躲在房间里看书,是我的一贯行为,看到精彩处不想吃饭,也是常有的事。我爸还曾经夸过我,说我认真刻苦的态度,比他们当年学习《毛选》还有过之而无所不及。难道……
我诧异道:“不至于那么恐怖吧,喜欢看书还真是我挨揍的理由?”
我妈说:“当然不是!可是我的小祖宗哎,我问你,你看的是些什么书?”
我努力回忆,可看过的书实在太多,一时半刻根本,根本没办法系统地罗列出来。
我妈继续问道:“是翰•密尔的《论自由》,尼采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等西方哲学著作,对吗?”
记忆中确实是有过这些书。我点了点头。
“那么你觉得些书,是你该看吗?”
真是荒唐!出版社出书,可不就是给人看的么?我不以为然地反驳道:“那有啥呀,我还想找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呢,可惜,到现在也没能找着。”
“小祖宗啊,让我怎么说你才好!”
我妈一边感叹,一边对我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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