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情书

                                                     李公尚

圣诞节前一周，廖东阳和几个同学利用寒假去阿帕拉契亚山脉滑雪，这是他从小到大唯一的一次奢侈。几天前，他的名字出现在耶鲁大学的首批入学通知上，喜极而泣的父母希望他出去放松一下，竭尽全力为他购置了滑雪所需的一切装备。

圣诞节前三天的晚上，廖东阳的父母下班后回到家，听到门铃声前去开门，两名警察和一名与儿子一起去滑雪的同学，黯然悲戚，站在门外。廖东阳的父母痛不欲生地接到儿子摔下山丧命的消息。

七年前，十一岁的廖东阳被从中国接到美国，从不懂英语，到长大成人，考上大学，浸透着全家人的心血和悲欢。他们无法接受儿子突然离去的现实，悲痛欲绝。料理完儿子的丧事，他们不愿睹物思人，勾起丧子之痛，于是辞去工作，外出旅行。

恍若隔世地旅行了两个多月，在儿子十八岁生日那天，他们决定回家，在家里为离去的孩子过生日。他们心情忐忑地回到家，发现房外的门廊下，放着一个包裹，静静地沐浴着西下的夕阳。

包裹是从附近的少年自闭症矫正中心送来的。廖东阳的父母记起在过去的五年里，儿子每个星期五下午，都骑车到少年自闭症矫正中心，去做五六个小时的义工。为此，他们曾埋怨儿子自找麻烦，不乏非议之言。儿子每次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坐在饭桌前兴致勃勃向他们讲述矫正中心的趣闻，他们也多无动于衷。

放下行装，他们坐在地毯上，对着包裹面面相觑。终于，廖东阳的父亲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打开包裹。包裹里散开来几十封信。每封信都没有注明地址，只在信封的右上角标明写信的日期，右下角一笔一画地大写：“请交：我亲爱的东阳”。廖东阳的父亲犹豫着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封上的日期表明是三年前写的，和其它信封上的日期相比，这是最早写的一封，他迟疑着拆开，读起来：

“我亲爱的东阳，这样称呼你，因为我是一个大姑娘。虽然只有十二岁，可别人都说我像十五岁。我觉得我已经十八岁了。心理辅导老师爱丽丝小姐说，女孩儿到了十八岁才真正懂得去爱一个男人。可我已经爱上你了，所以必须给你写信，让你知道这件事。因为我担心，等到十八岁才去爱你，可能会太晚了。”

廖东阳的父母惊讶地相对无语，不约而同地朝黑暗下来的窗外看去。落地窗的巨大玻璃映出室内墙壁上挂着的十几幅照片，照片是几年来廖东阳和他辅导的三名女生一名男生在不同场合的留影，孩子们灿烂的笑容，像明媚的阳光一样令人感动。廖东阳当初报名参加学校组织的志愿者服务，去帮助矫正中心的孩子时，他们都不赞成，认为儿子放学后应多在家看看书，要不就多帮家里干些活。他们在一个大型超市里做导购员，节假日还去朋友开的餐馆帮工补贴家用，没有更多的时间在家，觉得儿子才是需要照顾的对象。他们叹口气，接着读下面的信：

“两年多了，我一直想引起你的注意。每个星期五下午，都是最愉快的时光。从吃午饭起，我就盼着你出现，这比晚上妈妈来接我回家去度周末时还要激动。我把我爱上你，并给你写信的事告诉了爱丽丝小姐，她鼓励我给你写信，并答应把我写给你的信暂时放在她那里，说等你十八岁时再送给你，会更有意义。可是，我担心你是那样受大家欢迎，到那时有很多人爱上你，你会不知道我是第一个爱你的人。我问爱丽丝小姐，爱是不是有先来先得的优先权，爱丽丝小姐说，爱得深，爱得久，就是优先权。你知道吗，我爱你非常深，并且永远爱你。”

廖正阳的父母抬头看看墙上挂的那幅照片，这个坦率可爱的女孩儿应该是照片上三个女生中的一个。他们把信按日期先后排列好，数了数，共八十九封，忍不住拆开另一封信读下去：

“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板拍，能让人产生极大的乐趣。今天你教我们打乒乓球，大家快活极了。从不和我说话的苏珊，还有詹姆斯，见我用板拍往墙上打球打的最多，就忍不住过来和我比赛。教数学的若莉娅小姐说，中国人都会打乒乓球。苏珊、詹姆斯还有索非亚听了就说想当中国人，可是我觉得我才是中国人，因为我是那样爱你。我可不希望苏珊和索非亚爱上你。一说话嘴就发抖的詹姆斯或许和她们中的一个合适，希望她俩都去爱詹姆斯吧。”

廖东阳的父母想起儿子悄悄在地下室里制作乒乓球拍的情景。当时他们听说儿子用自己挣的零花钱，按网上查找的资料买回工具、木材、胶水和胶皮等，曾责备他不务正业，浪费钱。此时他们心里隐隐作痛。儿子做事精益求精，心灵手巧，没有人教，就能就按照网上的要求精工细作，制作出很多令人满意的物品。他们眼含热泪，继续读下面的信：

“我把我上次写给你的信交给爱丽丝小姐时，想让爱丽丝小姐看看我写的好不好。如果她说不好，你一定不喜欢看，我就重写。可爱丽丝小姐说我写的是情书，涉及到隐私，她不能看。我问爱丽丝小姐怎样才能写好情书，她让我上网去查找世界名人，然后到图书馆去找名人写的情书。我找到了一些名人的情书，有爱迪生、爱因斯坦、莱特兄弟，当然还有莎士比亚、马克吐温和海明威，一封一封地认真阅读，打算全部偷偷抄下来。可是读完后发现，那么多名人，谁也不像我的爱那样深，我只好还是自己写。爱丽丝小姐说：用心和别人交流，是最美好的。我十三岁了，心比过去又长大了，我想无论怎样用心也不会用完。所以我不怕用心。”

廖东阳的父母，开始体会到儿子每次做义工回家后的自豪和欣喜。儿子说过，那个被他们想象成吵闹杂乱、令人望而却步的矫正中心，其实充满了关爱和平等，他就是在这种人人爱我我爱人人的平等关爱中，发现了自我，学会了奉献。下面的一封信这样写：

“想不到几根羽毛插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只美丽的鸟。你说这叫毽子，中国的小学生都学踢毽子，我想那一定太美丽了。我去问体育老师路易斯先生，他说毽子可能就是沙地足球的祖先。可是毽子的形状和足球差别那样远！不过我还是希望他是对的，因为人类的祖先是从水里登上陆地的，他们在水里的样子，不是和我们今天同样差别很大吗？开始每个人只能连着踢一两下，但到后来，大家都能连着踢七八下，我最多一次踢了十二下。你提名评选我当毽子小姐，我高兴极了。妈妈来接我时，我当着妈妈的面踢毽子，妈妈说我越来越像中国女孩儿，于是我想到晚上睡觉时，要用夹子夹住鼻子，让鼻子尽量长得小巧一些，看起来更像中国人。到那时，你一定会更加爱我。”

廖东阳的父母想起那次儿子为了制作毽子，星期天去一家养鸡场劳作了一天，清扫鸡粪，加工饲料，最后才得以从几十只公鸡的身上采拮下漂亮的羽毛。当时他们还责备儿子不知好歹。唉！儿子无论做什么，总是那样极端的热情和极端负责任。他们有些惭愧，来美国十多年，换过几十份工作，没有一份工作像儿子这样孜孜不倦，持之以恒。一封信这样写道：

“今天出发去阿帕拉契亚山区制作蝴蝶标本前，你在我们的脸上喷涂上不同彩色的蝴蝶，当时我真的觉得就要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了。校车到达目的地的那一瞬间，我仿佛觉得自己长出了美丽的翅膀，真想拉着你一起跳下车，飞向远处的丛山和树林。你没有翅膀也不要紧，我愿意带着你一起飞。可是，我不敢去拉你的手，因为我现在越来越胆小，有时和你对视我就心慌。十四岁了，我想我的爱在和我一起长大，但却让我不敢像过去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我真恨自己！我亲爱的，如果我不再像过去那样紧盯着你看，你还能感到我热烈的爱吗？上帝啊！快告诉我，该怎么办。”

那年夏天，少年矫正中心组织学生远足，希望能有更多的成年志愿者参加。廖东阳回家劝说父母，周末和他一起带矫正中心的孩子们去享受阿帕拉契亚山脉的夏夜，但是他们却不舍得放弃去餐馆帮工挣钱的机会。现在回想起来，悔恨不已。

凌晨了，廖东阳的父母仍沉浸在少女的来信里，儿子似乎从信纸上跳了下来。鲜活得形象仿佛在说：他并没有离开他们，只是和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一起去远足。这封信是圣诞节前一个星期写的：

 “我已经十五岁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深深地爱你。爱丽丝小姐告诉我，过了圣诞节，我就转到公立高中去上课了。她说在我离开这里后，会把我写给你的所有信件都转交给你。我有些害怕，却又抑制不住欣喜。我想象不出我到了公立高中后，见到你时我会是什么样子。爱丽丝小姐说，我转去公立高中后，绝不会比任何人差。对了，苏珊和索非亚，还有詹姆斯也一起转过去。她们真傻，到现在还没有发现我爱你的秘密。只是，有两次妈妈盯着我的眼睛问：你是不是爱上什么人了？我听了非常开心，因为我现在真的是大姑娘了，她才会这样问。不过我没有告诉她我的秘密。因为我答应过爱丽丝小姐，我的秘密不和任何人分享。她说一个人独享最珍贵的秘密，是最幸福的。”

廖东阳的母亲忍不住把信贴在自己的脸上，泪水湿透了信纸。这是他们替儿子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天亮时，廖东阳的父母恋恋不舍地读最后一封信，这是在圣诞节的前一天写的：

“今天圣诞节除夕，是我和很多同学离开这里的最后一天。我们的父母，老师，医生还有志愿者们，欢聚一堂，度过我们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圣诞节。我到处找你，找遍了你可能去的所有地方，也找不到你。我去问爱丽丝小姐、若莉娅小姐，还有路易斯先生和其他一些人，她们都说你是最优秀的志愿者，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我坐在最前排，希望听到市长先生读你的名字，你站起来接受大家的掌声时我能看到你面带羞涩的微笑。我紧张地等待着那一刻。市长先生先念优秀医生和老师的名字，我有些生气，他总是这样，好像志愿者应该排在最后！被念到名字的人站起来，接受人们的鼓掌，我就想接下来一定是你。终于提到志愿者了，我的心要跳出来，你终于要露面了。你的名字果然在优秀志愿者名单的第一个，市长先生还没念完你的名字，我就转身找你，仍然没有看到你，却发现全体医生、老师、家长和同学都庄严地站起身来，热烈地鼓掌，经久不息。啊，上帝啊！你到底站在什么地方？就仿佛深藏在了每个人的心中……

                                          2015年1月18日

                                         于美国宾夕法尼亚